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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一头跑掉的猪
作者:马 德

《青年文摘(绿版)》 2002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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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长久地找寻过一头猪。
       很多年以前,我到野地里找过那头从我家逃走的猪。我找遍了所有的土豆地,就连光棍张六子种的稀稀拉拉的那块也没放过。四野里,有很多猪的蹄印子,但就是没有我们家那头猪的。
       我认得我家的那头猪的蹄印,它年轻的时候不老实,有一次趁家里没人的时候,从门缝挤进去,打了一个大瓷盆,还咬破了一条麻袋,结果被父亲打断了后腿。以后的日子,它只好三条腿走路,另外的一条就成了摆设,即便还能落在地上,也浅浅的,支撑不了什么。但猪的脾气不改,有人没人还是往家里钻,父亲还是生气,但气归气,他也不敢再砸断它的一条腿,否则猪就废了。
       父亲觉得,把什么打残了都不对。
       这猪刚来我们家的时候,就有点超凡脱俗。它不像别的猪,吃饱了就昏昏睡去,或者,即使吃不饱也懒懒地卧着。但它却不,无论饥饿还是吃饱了,都不想躺去,或者在院里到处溜达,或者信嘴顶翻一些东西。有一个晚上,我出去押宝,回来时都快两点了,我想这下它该睡去了吧,没想到我一推院门,它竟在当院呆呆地站立着,眼睛盯着暗处的一些东西。当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它想看清楚暗夜当中的一些什么呢。
       不爱睡觉,于是它就不像其他猪一样,每天挺着养得像模像样的身体,觍着脸和主人要食物吃,少了憨态的它,父亲顶不喜欢。母亲也担心将来卖它的时候,和别人家的猪一比,少卖不少钱。但它从来不把父母的脸色放在眼里:还是我行我素地干。
       我们家的院足够宽敞,有时,有人远远地打我家的院门过,我们在屋里坐着并不好听到。我家的那条狗,很轻易地就满足了这种宽阔。即使不去拴它,它也很少走出这个院子。人们都夸它听话懂事,把门看得紧紧的,其中还包括邻居家的嘎小于王二毛。他说两年以前他想趁我们全家都去很远的地里收秋的时候,偷走我们家鸡窝里的鸡蛋,因为狗结果愣是没有得逞。为此,父亲一高兴,本来每次应该喂猫的鱼刺,尽数给了狗。
       和这样的狗一比,猪就遭了殃。原来喂猪的时候,狗只有远远地站着看的份,顶多最后舔舔猪吃剩的东西。现在,父亲放了两个猪食槽,狗开始与猪平起平坐。父亲说,都给猪吃了也是白吃。倒是,猪并没有反抗什么,好像它并不在乎吃多少东西,也不向生活计较什么。
       它还是瘦瘦的,举着脑袋一天到晚向四处张望。它拱坏了好几处墙,父亲修好了之后,过不了多久就又给拱坏了。它或许知道这一段院墙以及其他事物的薄弱之处在什么地方。不像我们要摸索啊摸索啊。最后父亲一狠心把院墙推倒了重垒。没有那猪,可能我们家的院墙会一直破破地维持下去。能维持到什么时候,谁也说不清。
       最有意思的一次,猪先是爬上我家秋天晒谷物莜麦的场院,又顺势爬上我家的房顶,黑黑地站在烟囱下向远处张望,引来好多人驻足观望,父亲正好从地里赶着车回来,气在火头上,一鞭子打过去,猪吓得竟从矮房顶上骨碌了下来,我们一家人以为猪这下可完了,母亲还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没想到那猪竟又忽忽悠悠地站起来了,定了定神,谁也没理,径直又到一旁拱土去了。
       后来,父亲不止一次问我,猪站在房顶看甚了。我说,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在看它看不见的东西吧。
       父亲很害怕猪跑出去,吃了别人家大田里的庄稼。这样对谁也不好,庄稼人一年辛辛苦苦就是为了几颗粮食,不能好端端给猪糟蹋了。而且,吃了谁家的,见了谁脸上也不好看,闹不好还会伤了和气。为了猪,也值不得,毕竟人还得长久相处,没有谁能孤立地活下去,父亲活了大半辈子,这点道理他懂。于是,他把院门拴得紧紧的。每次出去的时候,他还要狐疑地在院墙的四周看上一眼。
       父亲连个门缝也没给猪留,他并不想让猪瞧见外边的什么。他说猪对外面的世界了解的越多越不好。比如,秋天来丁,地里的土豆萝卜长势正旺,遮掩不住,给猪看见了,猪—旦坚持不住,以死相拼,硬从某个缝隙里钻出来,麻烦就会不小。
       这是父亲的生活哲学。
       于是,猪就只能活在我家的院子深处,有时候实在寂寞了就和狗玩玩,或者追着一群鸡跑,总之它是不想停下来,好像在追逐着生命中的某些看不见的东西。还有的时候,直愣愣地盯着一棵树不动,看几只鸟上下不停地翻飞。
       它这个样子父亲见得多了,就有些奇怪,嘴里嘟囔,这家伙和人似的。后来,我们全家都觉得它怪怪的。
       但,它还是长大了。谁都知道猪长大了意味着什么,母亲暗暗地高兴,天天盼着公社收猪的到来。一只断腿的猪,价格自要打些折扣,但猪最终收去是要杀了吃肉的,并不会养着靠它去支撑门面,所以母亲还是乐观的。父亲也变得开始偏袒着猪了,有时候看狗抢猪食吃,就山脚蹬过去,暗暗地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和它抢吃食,瞎了你的狗眼。
       有些事的发生往往让人猝不及防。就在我们一家欢天喜地沉浸在即将把它卖掉的喜悦中的时候,猪在一个并不特殊的晚上,没有任何暗示地跑掉了。开始,全家并不相信,以为它躲在了什么地方,我们把每个角落都找遍了,甚至连西墙角的地窖。父亲从地窖中爬上来,有些丧气地说:跑了。
       这猪跑得蹊跷。院门好好地闩着,四周的墙也没有任何攀越的痕迹。难道它会飞了,父亲说过这话后,疑惑中透着某种惶恐。母亲说,还是四野里去找找吧。于是我们全家四散里去找,每一道沟梁,树坑,躲雨的土窝窝,都找过了,就是不见那只断了一条腿的猪。
       这猪一直跑了好多年,也不知道它跑了多远,可能现在还在时间深处跑着。它把自己的生命扔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所以我们永远追不上它。可能它跑着跑着,皮肉开始脱落,身体开始腐烂,骨架已经成为尘土,但它的四肢已经幻化成一阵风,还在跑。
       还在寂寞地跑着,无人企及。
        (卞乐文摘自《中华散文》200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