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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与儿子在网上过招
作者:王建平

《青年文摘(绿版)》 2001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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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的特区
       一切都是从搬进新居以后开始的。房子不大,却尽可能地层现了一家三口的想像力:妻子的天地在客厅,我的空间是书房,家里最不容忽视的当然是儿子的房间。且不说那屋里如何如何,单就那道门就前卫得不得了——透明的无把手玻璃门,8毫米厚的钢化玻璃,虽然价格不菲,儿子说要安就安上了。装修公司原说这扇门与整体设计风格不协调,但儿子不妥协:“我要借助玻璃来扩展空间。”的确,他那间小屋不大,只有8平方米。
       玻璃门装上了,问题也来了,那道玻璃门成了一道屏障,儿子极不欢迎我们进他的小屋,那里面乱得不成体统,除了四条床腿,没有一样是直的顺的。他妈不得不给他整理内务、打扫清洁,但儿子并不乐意,说他妈是“入侵”个人领地。
       他妈不服气:“你那窝是金宝卵,就动不得?”
       “你们那是旧观念。我们追求自然,只有你们才认为是乱。”
       “活了半辈子,我还不知道什么是乱呀?你那文具架正着不摆,斜着挂在床头上,那不叫乱?”
       儿子从沙发上弹起来,把他妈的把柄逮了个正着:“你看你们不懂了吧?那是倾斜美感,与地面的夹角30度,这是最佳动感的黄金角度,你们懂不懂?”
       房间布置的争执不了了之。儿子迅速采取措施,乘我们上班之机,邀了一帮“别动队员”在玻璃门后面拉了一条“马其诺防线”——他们居然有本事把8毫米的厚玻璃打了个洞,安上一把十分壮硕的锁,它镶着金色的金属花边;还把一堆卡通人物的画片贴在玻璃门上,而且又是30度“动感”,就像蹩脚的实习护士贴歪了敷伤口的胶布!
       经过这样一武装,那屋就公然成了我们家的特区。
       关于门的谈判
       家里转入冷战期。那扇玻璃门成了儿子的蜗牛壳,放学回来就缩进去躲起来,把小屋当成他的碉堡,只见其影,不闻其声。
       妻子不能抛开母亲的职责,但又不能不把当妈的面子绷着,她只有趁儿子不在家的时候,用一把备用钥匙打开那道门,进去收拾乱作一团的狗窝。我做丈夫的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和妻子谋划着如何才能拿掉那道门。儿子正处于危险的年龄段,我们不能不管!
       儿子察觉了我们的心思,先发制人,在门锁下方贴了一张二指见方的字条儿:个人空间,请勿打扰!
       他妈没辙了,要我不惜代价拿出解决方案来。谈判吧,世界上最复杂的问题都是靠谈判来解决的,把问题和条件都摆到桌面上来,一家人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不能解决?
       晚饭过后,我摆出了水果宴,三个人围着西瓜、香蕉和橘子坐了下来,一个非常良好的说话氛围。我说了开场白:儿子,今天你长大了,问题是并没有真正长大,你那脑瓜儿还是一个小世界,那里的东西多数还是模拟的,就像纸糊的道具,还不能用。我和你妈脑门儿里的世界才是真的,那是我们拿几十年的汗水、泪水还有心血换来的。所以,我们费尽心血想做的无非就是把一个钢浇铁铸的真世界装到你那小脑瓜中去,让你真正成熟起来,敢去和生活硬碰硬!
       儿子把剥开的橘子放到我的手上,他说话比我慢,但比我有分量:“爸,你敢保证你那世界是最新版?8.0版的?”
       他妈忍不住了:“你怎么这样说话?”
       儿子垂下头:“不让说,我就不说了。”
       眼看谈判出现危机,我赶紧救场:“行了,咱们不务虚,务实吧,谈条件。”
       这就是谈判桌的妙处,理论是灰色的,条件才是硬道理。最后,桌面上留下的条款是:
       乙方(儿子):撤去包括门锁在内的一切防备,随时欢迎甲方进入检查、协助工作,不抵触、不背后搞小九九;
       甲方(父母):承认并尊重乙方个人空间的合法性,不横加干涉,并且,因学习与生活的必需,立即拨款给乙方配置个人电脑。
       世界上最短的互联网
       儿子拆除了那把像伤疤一样碍眼的锁,门上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没了,代之以一张反光纸。这项杰作博得了另外两人的欢呼。这下真的好了,那道玻璃门成了一面大镜子,干净利落地反映着客厅里的一切活动。我一眼就从大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脑袋,变得更持重、更有自知之明;妻子则免了买一扇穿衣镜的打算,早上就在那门前描眉画脸、龇牙咧嘴一番后才拎着皮包去上班,儿子呢,一脸的成就感,看老爸的目光有点像他爷爷看我。
       临近期末考试,我隐隐约约地感知他那个世界里有点忙碌的气氛了,倒不是因为临考,考试对于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先是接到两次找儿子的电话,一个声音明亮、很有底蕴的女孩子的声音。儿子接电话时吞吞吐吐,老拿眼角瞄我,接着就把子机拿到那间小屋里。有几次电话铃响,我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对方便把电话挂断了。
       妻子听说这个新动向,也警觉起来,用心寻找蛛丝马迹。儿子的班主任打来电话,让我注意一下儿子的动向,说他最近上课注意力不集中,他是英语课代表,竟然有两次英语作业没做。
       我决定单刀直入,和儿子开诚布公地谈谈。找了个周末的晚上,我推开小屋的门,对他说:“有什么事别瞒着你老爸,说出来吧,我替你拿拿主意。”
       儿子在桌面上滑动着一只玻璃杯,不说话。
       我克制自己不发火,我是去解决问题的,发火解决不了问题。我把声音放得尽量平易近人:“我们谈谈吧。”
       儿子扭过头来望着我说:“我们的问题你解决得了吗?”
       我说:“说出来试试,你爸的数据库里堆满了人生经验。”
       儿子把手上的玻璃杯滑到桌子那端,他说:“你那经验里面有没有计算爱情的?”
       我一拍他的小脑袋,乐了:“说话那么别扭,什么计算爱情,你爸的人生经验里最多的就是爱情的智慧,当初,我才用了三条计谋就把你妈套牢了。”
       儿子把玻璃杯拿到手上,转动着:“我说是计算,将一个人的爱情分成三份,一份有多少?”
       我真想敲那只乱转的玻璃杯,但没下手,怕敲碎了它。我说:“爱情分得开吗?又不是切西瓜。”
       那只玻璃杯不动了,儿子乐了,说:“你不行了吧!”
       “什么不行?”
       “你顶多是一台386。”
       我从那间小屋里出来,沮丧得不行。386的含义我懂,它运行不了Windows2000,我这头老牛生出了个“奔腾”的儿子,够呛。
       妻子整日忧心忡忡,怕儿子闹出点什么事来,但又无能为力。
       又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那道幽深的玻璃门,听见儿子在里面上互联网,调制解调器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我突然灵感闪现:有了,我到因特网上找儿子去!到网上和他对话!
       我兴奋得不行,第二天就去买了调制解调器,又申请了账号,迫不及待地在我的书房里连滚带爬挤上了互联网。儿子小看了老子的克格勃手段,我偷偷从他的电脑里窃
       取了电子邮箱地址和他上网的昵称“小鱼儿”。我心花怒放地以“老鱼儿”的代号大摇大摆进了聊天室,单捉小鱼儿。
       老鱼儿:“你是何方小鱼儿,敢到互联网来冲浪,你不怕水多淹死你?”
       小鱼儿:“错了,老鱼儿,不是水淹死我,是我淹死水。:—<(蔑视)”
       老鱼儿:“好大口气,过了成人节没有?^_^(微笑)”
       小鱼儿:“久经沙场,妻妾成群。^O^,^O^(大笑)”
       老鱼儿:“好大一张牛皮,你懂不懂爱情为何物?:—1(严肃)”
       小鱼儿:“不但懂,我可以把爱情的化学成分分析出来。:-9(舔着嘴唇笑)”
       老鱼儿:“:-O(喜不自禁)我刮目相看,请讲。”
       小鱼儿:“!—)(幽默)一分心动、二滴眼泪、三匙蜜糖、四处失望、五脏俱焚、六腑皆裂、七上八下、九死一生、十全十美。”
       老鱼儿:“:-<)(愤怒至极)小小年纪,何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鱼儿:“你有什么东东??—?(疑问)”
       老鱼儿:“爱情是人生的彩虹,没有它,天空还有什么颜色?(:I(持重)”
       小鱼儿:“看你怪诚恳的,告诉你,你那美好的爱情在爪哇国里被浇了满身的油,正烤着呢,要不要给你切一块尝尝?(:—D)(幽默的笑)”
       老鱼儿:“小不点,你是受了点挫折吧?爱情这种东西,你不到成熟的年龄,千万别去碰它,否则,酸掉你的大牙它不赔。-_-(神秘的表情)”
       小鱼儿:“看起来,你有点像个当父亲的,如果你儿子遭遇了爱情,你认为他该怎么办?:—\(无奈)”
       老鱼儿:“把爱情搁进冰箱里,先冻他十年再说。(-_-)(非常神秘)”
       小鱼儿:“你有时间概念没有?十年,你挖化石吧?:>)(嗤之以鼻)”
       老鱼儿:“人生一世,十年不长。”
       小鱼儿:“拜拜了你,十年后见。*_^(挤眼笑)”
       聊天不欢而散,但毕竟比我们两人面对面强多了。我对着显示屏发了半夜的呆,我想骂娘,明明儿子就在隔壁,不到三米远,我们却要隔着整个世界对话,这是怎么回事啊?此后,两条鱼儿在网上见面多起来后,慢慢地热络得不行了,小鱼儿一见了我,扑过来又是拥抱S/S又是亲吻QQ,哪像几分钟前还在饭桌上拧着脖子的臭小子。
       但他露出的真面目可把我吓得不轻,这鬼东西的脑瓜里几时钻进了那么多离奇古怪的东西,许多事物在他们那里是没有界限的,生活在他们的视野里不再是一个平面,可以是多角度、多层面地介入和评判。他曾经对老鱼儿说,告诉你吧,哭就是笑,笑就是哭,都是肾上腺素在起作用,都是情感泛滥的产物。我当时想告诉他什么是是非,可他立即反驳道,这世上没有是非,是非是庸人们愚蠢的需要。你看看,这帮小孩还得了?
       但我的理论又非常苍白,尽管使尽了网络符号来刻画表情,百般模仿他们的说话语气,还是不能真正走进他们的世界中去,老鱼儿显得越来越笨拙,经常被小鱼儿称为笨鱼。有时候对话对到恼羞成怒,我想立即变成条大鲨鱼扑到隔壁小屋里去,把油腔滑调、放荡不羁的小鱼儿当做口香糖嚼了他。不过更多的还是沮丧,我怕小鱼儿瞧不起我,我怕小鱼儿摆着他17岁的骄傲尾巴不理我了,我真怕互联网这潭深水把我这条老鳖彻底呛死。
       谁救谁?
       我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天,互联网上的黑客,冷不防把我们父子两人的电脑都“黑”了。这是电脑们的受难日,公安部门曾发布过警示通告,我们都没在意,结果双双沦为“难民”。
       最惨的是我,硬盘上存储着上百万字的宝贵资料,还有我呕心沥血的著作文章,万一弄丢了,还不等于杀了我!中午过后,我和儿子都没出过各自的房间,我一边淌汗一边咒骂,把电脑大卸八块,又一样样组合起来,启动一再失败,我连上吊的心都有了。
       妻子做的晚饭由热到凉,她不懂我们在折腾什么,进来怪我:“儿子的脑袋都钻进电脑里了,你还不过去救救急!”我就差哭出来了:“我比儿子更急,我的资料哟!我的文章呀!”我把能用的手段全都用上了,最后彻底绝望。晚上,我走出书房的刹那间,有种悲壮感,酸酸辣辣地袭上心头。
       客厅里,儿子竟像没事人一样歪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立即恢复了做父亲的庄重和理智,过去挠挠他的脑袋,以示同病相怜的安慰。儿子反问我:“爸,你的电脑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还对付不了几个黑客么?被我一枪一个毙了一大串。”我这时候的脸面肯定大过脸盆,我拍拍儿子的肩头说:“今天晚了,明天吧,明天我帮你把崩溃的系统挽救过来。”
       第二天,我去电脑市场到处请教,四下咨询,被黑客黑了的机主太多,电脑公司的技术员们根本忙不过来。下午,我精疲力竭,头重脚轻地回到家里。放下公文包,我才想起昨天说出的大话兑现不了,小心地看着儿子的脸,故作轻松说:“你那电脑,明天给你弄行不?爸今天累了。”
       妻子嘲讽地笑:“要你装好人呀,人家早弄好了。”
       儿子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了,没事了。”
       我怀着十二分的侥幸坐到我那台死去的电脑前,让我不敢相信的是它竟复活了,启动的声音响彻四方,我几乎是热泪盈眶地重新站在了Windows的蓝天白云之下。妻子悄声凑到我耳边说:“谁给你弄的知道不?人家还不让告诉你呢!”
       我一阵风似的奔到网上,再次见到小鱼儿,我扑过去就给了他一个大S、一个大Q,小鱼儿非常诧异:“老鱼儿,两天没见,想我了吧?^_^(灿烂的笑容)”
       我失控了,在网上大叫了一声:“儿子!(:—…(泪流满面)”
       小鱼儿大惑不解,打了一连串的????????????
       老鱼儿只得回了一大串!!!!!!!!!!!!!!!!!!
       门的秘密
       渐渐地,我们在网上无话不说。我真没想到,借助了世界上最先进的通讯设施,我与儿子才达成了基本的沟通和了解。
       冬天刚结束,就到了他妈的生日。生日晚宴上,儿子送给他妈一条绣了“我爱妈妈”四个字的真丝围巾,这其实是老鱼儿在网上教小鱼儿这么干的。他妈见了礼物,当场就失了态,感动得眼泪汪汪,哭得就像学前班的小姑娘似的。我在一边乐得不行,桌上有酒,我立即敬了大智大慧的老鱼儿三杯。
       那晚上是过节,妻子默许儿子出去溜达,也给酒放了假,我就把自己当成神仙了。吃着吃着,妻子到儿子的小屋里去拿件东西。突然,她在那屋里像捡了金子一样叫起来:“你快来啊!”
       我进去了,坐在小屋里,妻把那扇玻璃门关上,哇,精彩的世界出现了——透过玻璃门,外面客厅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和妻都哑了,长时间以来,儿子就是用这种方式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的:一个维持着正经姿态的父亲在客厅里踱步,思考着愚不可及的问题;母亲呢,唠唠叨叨、喋喋不休,把掉到地板上的一颗饭粒当成了危及世界卫生的重大问题……从这里看我们,真的是太透彻、太明白了,从这里听得见客厅里的所有声音;而我们在外面,只是对着一面反光良好的大镜子,看见的全都是我们的自画像。
       妻子下楼,满世界找儿子去了。我喝下的酒一半升到了头顶,我从心底里赞叹:儿子,你真高!
       (张维佳、张平摘自《家庭》2001年11月下半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