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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能让人成为朋友，水，也能让人变成仇敌。
       发现家中的书房墙壁有渗水现象，已经很多年了。刚开始的时候，墙壁潮湿的面积只有一小块，后来慢慢增加，甚至发霉。白色的霉菌，覆盖在书架旁边的墙壁的绿苔，像细细的雪降落在松树上。
       由于暂时没有装修房舍的计划，能忍则忍，并没有特别想去处理它。直到白雪和松树的图案不断扩大，书架的木材全被白蚁啃蚀，我才发现事态严重。轻轻撕下片木材的表皮，看见里面的白蚁万头攒动。想到每夜伏首在案头读书写字，背后竟是一群数量极为庞大的生物陪着我，科幻片中蚂蚁雄兵的景象浮现脑海，不由得毛骨悚然。
       根据渗水的位置及时间初步研判，问题可能是出在左邻。几年前，因为住进一对新婚夫妇而重新装潢房舍，增建一套卫浴设备，将原本单纯的卧房改为套房，而导致漏水。
       为求解决问题，素来不想打扰邻居的我，不得不向他们说明。他们的态度也很客气，愿意找当初施工的单位来检查。几天后，他们委托的人专程前来，还没有查看现场，就推得一干二净，一再声明“绝无可能”。邻居，也松了一口气。
       当初的施工单位已经收款结案了，不愿再蹚这锅浑水。我能设身处地了解他们的心情，不忍苛责。但问题若真是出在他家水管，就算我敲开自家的墙壁，也无法解决。
       幸好，经一位长辈介绍，找到处理房屋漏水工程经验非常丰富的赖先生。他一眼看出漏水的源头，就在左邻浴室里设置洗衣机的水龙头。经过详细的距离测试及水痕比对，并检查出水龙头附近的墙壁内侧砖块全被渗水侵蚀了，邻居很不好意思地承认，并同意自行换装新的水龙头。
       我呢?情况比他家惨多了。
       书房的整片墙壁因为渗水多年而毁损，必须重新修复。白蚁，不仅占领了书房的书架，还入侵所有屋内贴建在墙壁上的木材家具，甚至包括天花板及地板。为求彻底解决，除了整座书柜及书桌全部拆除之外，整间书房都得翻修，而家中所有装潢的木材，都必须进行全面消毒。
       整个工程进行了将近两个星期，花了新台币几万元。左邻一时的疏失，着实害惨了我。
       亲友建议：“应该找左邻协商，请他们负担部分费用。”
       老实说，我也很想这么做。否则，天理正义何在?他花了半个钟头，换个水龙头了事，我却耗了十几天，赔上两个月的薪水。站在公平的立场，我觉得即使要对方分摊一半以上的费用，都不为过。但是，若换成他的立场，可就说不定了。也许，他认为房子是我的，与他何干，没有义务帮我分摊修缮费用。
       为求客观，我特地请教经验丰富的赖先生。他笑笑说：“你想的没错，通常碰到这种问题的人，都以为各自出一半费用是公平的。但是，法律上的认定可能不是这样。对方顶多赔偿与你相邻的这片墙壁所遭受的损失，至于书柜、书桌，天花板、地板……等，都属于延伸出来的费用，要更进一步讨论才能确认。将来若无法达成协议，真的打起官司来，要花很多时间及费用。以我过去的经验，对你来说，不见得划算。”
       听完他的说明，我决定放弃求偿。赔多了，对方不肯。赔少了，我不甘心。不论赔多赔少，都很伤感情。弄个不好，为了几千块，可能彼此反目成仇。
       可是，花了那么多钱，付出这么多代价。我如何平衡自己内心的失落呢?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我得到的收获是：至少双方还能和平共处在同一幢公寓，见面还能互相关心的打招呼。万一，将来有什么紧急状况，彼此还能守望相助。我很阿Q地以为，这就是我得到的补偿了。
       赖先生知道我的决定以后，只是默默微笑。当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微笑，才是我真正的收获。
       几个月以后，我的房舍又漏水了。这一次，换成前院的阳台。
       一场豪雨过后的傍晚，家人打电话给正在外面开会的我，“快回来啊!家里淹水了。”
       三楼住家会淹水，可以称得上是世界奇观了。原来是楼上邻居自行铺设具备防晒效果的塑胶材料，不慎将胶质流入排水管，造成堵塞，雨水从顶楼阳台的排水孔直窜而下，全部涌进我家。
       我连忙结束会议赶回家。果然，亲眼见到大水一波波地从阳台淹进客厅。
       脱下西装，换了短裤，拿着水瓢，我从晚上七点开始舀水，到午夜零点，水波依然漫漫涌进。情势愈来愈紧张，逼不得已，我打电话到赖先生家中，请教他如何应变。
       电话中的他，十分心急。由于豪雨不断，新闻报道市区及郊区许多路段积水甚深，交通已经瘫痪。从他家到我家正好处于市郊南北两端，惟一的快速道路已无法通行，也没有其他捷径，我们只能在电话线两端隔空商量。最后，只剩下一个关键性的手续有待完成。
       “你爬上阳台，用塑胶袋及碎布堵住最顶端的排水孔，就可以暂时把水挡住了，明天天一亮，我立刻请入来处理。”他一再叮咛，“要穿雨衣，带手电筒喔。雨很大、很滑，你要小心。有什么问题，再给我打电话。”
       “不会再打扰你了，请早点休息吧。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了。”看看手表，已经午夜一点半，我不好意思继续麻烦他。
       风雨中，我小心翼翼爬上阳台的斜顶，穿过楼上邻居在顶楼加盖的阁楼，手臂遭断掉的电线电击，大腿被屋顶的钉子割破几个伤口，谁能想像我竟然会在大雨的夜里独自演出一场灾难片。背后一片漆黑，我转身时，在朦胧的雨幕中看到一个身穿雨衣、带着手电筒的男人，竟然是赖先生。
       “很不放心，所以赶过来帮忙。”他说。
       我们合力将最顶端的排水孔封堵完成，回到三楼的住家，果然围堵成功，水没有继续灌入。午夜两点半，他终于可以安心地回去休息。
       一夜无眠的我，早晨七点多，就看见他委振公司的师傅来进行修缮，没多久工夫，帮我解决了棘手的问题。
       除了该付的修缮费用之外，我另寄了一个红包给赖先生表达我的谢意。并在红包装上注明：“赖经理，谢谢你，大风大雨，赶来帮忙。请买碗猪脚面线，祈祝平安。”
       风雨故人来，他不是我的老朋友，却在风雨中助我一臂主力，让我更想好好答谢他。
       一星期后，接到他退回的信，里面是现金和一张便条纸，写着：“红包袋收下，现金还给你。我只是尽一个朋友的本分。相信换做是你，也一定愿意帮忙的。”
       最可爱的是他的附注：“我吃素多年，不能吃猪脚面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读到这里，有点尴尬的我，内心却十分温暖。让我想起几个月前，他的微笑。
       世间，有很多事，不是金钱能衡量的。人生，有很多爱，也不是物质能表达的。他用心生活，处处体谅别人，让我学到很多。
       最近，我的房舍输送热水的管线破裂，后阳台又淹水了。我再度打电话向赖先生求援。他很热心地提供咨询顾问的服务，却再三问我：“我公司的人工作都排满了，很多修缮的案件等着处理。如果很急的话，你能不能找附近的水电行帮忙?”
       答案当然是：“我很急，但是我一定要请你帮忙。”
       两天后，他的“救火队”及时出现。仍是几个月前的那位师傅，可见他的班底很固定。我开玩笑说：“利师傅，我很想念你，但是很不希望每次都是房子漏水了才看到你。”两人相视而笑。
       笑容中，我再度看见他们公司同仁的招牌表情。出自真心的关怀，以及帮忙解决问题的热忱，让他们在经济不景气的时代，生意却仍然应接不暇，忙碌不得闲。
       朋友知道我又为了漏水的事伤神，安慰我：“遇水则发。”
       我也确信自己会遇水则发。因为，我在修缮漏水的过程中，体会了人间的真情，也看到了一个经营团队的敬业与认真。这个发现比发财，更值得庆幸。
       (邹西礼摘自台湾《讲义》200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