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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集体宿舍的故事
作者:李 黎

《青年文摘(绿版)》 2001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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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很久以前,我爸在部队当小干部的时候,我们家住集体宿舍。
       那时我在不大不小的年纪晃荡着,关于这段介乎童年与少年之间的回忆,不知为什么总迷迷蒙蒙幽幽暗暗的,就像集体宿舍的走廓。
       那地板摇摇晃晃,灯光昏昏黄黄的歪歪扭扭的走廊总是堆满了蜂窝煤、大白菜、旧木板、酱菜缸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每每跑过时,常常奠名其妙地被绊倒,衣衫弄得脏兮兮地回家,让妈来骂。爸是不管的,在集体宿舍这个世界里,男人永远在外头忙着大事,永远地高高在上,像我妈之类的女人永远是这样为锅里的米、罐里的盐、淘气的小孩儿絮叨个没完,一点点琐碎下去,憔悴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惯常的回忆是在爸下班回来,皮鞋咚咚咚地踏在地板上,走廓里弥散着饭菜的香味,爸的大手撩开挂在铁丝上的一串尿布,黑黝黝的一张脸露在我和妈面前。这张脸上的胡茬在我的脸上没命扎着,到我尖叫才放开。妈把碗里的蛋汁捣得当当响,洒到油锅里,刺拉一声,在妈永无休止的唠叨声和爸呛鼻的烟气味里,晚饭开始了。
       我在妈的唠叨声和爸可怕的亲热中简单而快乐地活着,像条游泳的鱼。
       再见,“鬼子”!
       秋天是最好玩的季节,集体宿舍前的操场上堆满了一摞摞大白菜,我们在菜垛间跑来跑去,玩八路军抓鬼子的游戏。小三他们当八路军,因为小三有一把二十响的盒子炮,只有八路军的干部才佩盒子炮。小三让我演鬼子,小三说电影里的鬼子兵都是我这样,还给我配了个女特务,特务就是小艾,因为电影里的坏蛋身边都会有个女特务跟班。小艾做女特务可不是因为她长得像特务,而是因为她是我们当中惟一的女孩儿。游戏的规则基本上如下:当鬼子的我到处奔逃,由八路军们逮我,且总能逮到我,他们把我带到小三面前,被他用盒子炮逼着交待同伙小艾的去处,我当然是不会说的,结果被枪毙,倒在菜垛上装死。这时小艾冲出来救我,当然拯救行动是不会成功的(电影里的鬼子就从来也没打赢过),结果小艾被逮,和我一道被双双击毙,并排倒在菜垛上装死。八路军们欢呼胜利,最后小三豪迈地将盒子炮—挥说:同志们,为了革命的事业,冲啊!于是大伙跟着他冲下去,白菜帮眼花缭乱飞起来,八路军们扭作一团,跟起内讧似的。这时,小艾总在安静的一隅,望着我轻轻柔柔地笑。我对做鬼子并不感兴趣;那时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鬼子,且无怨无悔地被枪毙N次,我想,是为了小艾的笑的缘故。
       然而有一次我被逋时,小艾却没有冲出来救我,小三枪毙我若干次后,实在等得不耐烦,就留下一个八路军看着我,带着大部队征战南北去了。后来这个八路军也等得实在不耐烦,就命令我躺下装死,自己跑掉了。天惭渐黑了,我躺得累了,翻了个身,一看,小艾就在我身边躺着呢!我说小艾你啥时候来的,他们没抓住你吗?小艾说我刚来啊,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跟小艾就躺在菜垛上看星星,那晚的星星特别特别的亮,我们一颗颗的数,用我们所能学到的最多数字来记,到最后眼都花了,小艾揉着眼睛,我说小艾你眼睛里有好多星星哎!小艾就笑,说星星好看吗?我说好看,但小艾更好看,小艾又笑,笑碎了好多星星。
       记得那天晚上,小艾爸和我爸将睡眼朦胧的我们抱回家时,小艾远远朝我挥着手说:再见,“鬼子”!
       糖
       爸妈上班时,把我锁在房间里,我把小凳搬到床上,从气窗爬出来找小艾玩。小艾从窗口爬出来,我在下面接着她,小艾裙子上的花洒到我的脸上,透过红红绿绿的花瓣隐隐约约嗅到一种轻轻淡淡的香。我的嗅觉在那时就变得异常敏锐,凭着它我们找到了大人藏在碗柜后面的糖罐。我跟小艾分吃了全部的糖块,再用小石子包上糖纸放好,本来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要不是小艾执意要留下两张漂亮的糖纸,事情还不会败露得那么快,我胆怯地承担了偷食糖果的罪过,在爸密密实实的巴掌下没命地嚎啕。
       我再次被锁在房间里,窗子也上了栓,我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趴在床上,屁股上焐着热毛巾。这时玻璃窗脆生生地响,两只羊角小辫露出来,是小艾!小艾把脸贴在窗上问我屁股还痛不?我说不痛不痛,我皮厚着呢!我冲小艾笑,小艾却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窗台上。我说小艾你别哭了,我没说出你。小艾说我知道,哭得更厉害了。小艾一边抽泣着一边从宙缝里塞进一块又一块的水果糖,不一会儿,塞满了整个窗台。小艾说是她妈绐头的,送给我吃。我说小艾你留着自己吃吧。小艾说不,小艾看着我把糖块含在嘴里才一点一点笑起来,蹦蹦跳跳地跑掉了。
       阳光一点点爬到我的屁股上,我含着小艾送给我的水果糖,心情无比快乐。
       火兵
       初冬的清早总是起很大很大的雾,集体宿舍前的路上,总有个兵拿着扫帚扫地,雾大,看不见他,就循着哗哗的扫地声寻他。寻到了,跟在他后面,看他把树叶扫拢,堆好,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取出一根,背风划着,丢在枯叶仁,呼——呼——一会儿就着起来,欢欢腾腾的火苗,照亮兵的脸,红通通的,眼仁里也跳着亮亮的光。那时候我对放火这件事儿特别的狂热,觉得这个兵干的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儿了。于是每天早晨都跑去看兵点火烧树叶,看他神清气闲地把火柴丢在树叶堆上,呼的一下,整个世界都亮下起来!熟了,兵就教我划火柴,我总是使不好那劲,不是弄断了火柴就是烧了手。兵一边抽烟一边教我划火柴,这样……他把烟衔在嘴角,给我做示范,擦!划着了,我学着他,擦!着了!丢在叶堆上,呼——红红的火苗蹿起来,照亮我和兵的笑脸。
       我问兵是干什么的,我知道我们院里有炊事兵有通信兵有哨兵我就问烧树叶的兵是什么兵,兵挠挠脑袋使劲想了半天,就嘿嘿笑着说:我是火兵!以后我就叫他火兵。
       每天清早我跟着火兵把树叶扫拢,堆好,这时他就神气活现地掏出支烟来抽,他把点火的任务交给了我,我一丝不苟地完成,点着一条路上的叶堆。我和火兵满意地看着千千爽爽的马路,哉也想抽一支烟,火兵说要等我长大才许抽,我问他要长到多大,他挠挠脑袋说:至少要像他那么高!一想到要长到火期那么高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火兵说等我长到他那么高的时候不但可以抽烟还可以喝酒找女朋友。我见过爸抽烟喝酒就是不知道女朋友是什么意思。我就问他女朋友是干什么的?他又挠挠脑袋,想了半天,说:就是跟女孩在一起玩。我高兴起来,说我也有女朋友啊,小艾就特别喜欢跟我玩!火兵就大笑,笑声在雾气里脆生生地响。
       天儿越来越冷了,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火兵再也没来。
       后来就下雪,来了好多兵扫雪,我在扫雪的兵里找火兵,来来回回地找。找不到火兵,惆惆怅怅地坐在雪地上发呆。忽然被人抱了起来,回头看,是火兵!火兵用嘴亲我的脸,火兵的嘴光光的,一点都不像爸亲我时,胡茬儿扎得人生疼。火兵说他要退伍了,我问他什么是退伍,火兵想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退伍就是离开部队回家。我问火兵回家以后还烧树叶吗?火兵就笑,说不烧了,回去当厨师。厨师我知道,就像我妈一样炒菜做饭。当厨师就可以天天点火了。我跟他说等我长得跟他一般高时,也要当火兵。火兵说我没出息,火兵要我像我爸一样当干部。我心里就想,当干部又不能点火有什么意思?我才不要哩!火兵送我一大包火柴。就跟着那些扫完雪的兵们走了。
       长大以后我也当兵了,站岗放哨、养猪种菜,可就是一直没有机会点火。火兵临走时送我的火柴,被妈没收了,因为我不小心点着了家里的床单,不怪我,怪那根火柴的落点不好,偏了。
       (朱石林摘自《散文》200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