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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父亲与棋
作者:王 珺

《青年文摘(绿版)》 2001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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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爱好随了父亲一辈子:下象棋。
       记忆中父亲最早的棋是瓷的,梅花状,很小,光滑莹润,捏在手里凉凉的。棋子装在一只暖手炉里,暖手炉是铜的,黄澄澄的磨得发亮,镂空的盖,花纹精细,棋子装在里边珠玑有声。
       夏天的夜晚,父亲与棋友在院了里就着路灯对弈,小虫在他们头顶飞舞,窗户的影广投射过去,将他们罩了起来,于是他们电成了棋中人。东北的冬天寒冷而漫长,下棋必须在室内,单位的活动室父亲嫌人多嘴杂,便把棋友带回家或上别人家去,在家怕影响我们休息,就躲在厨房里默默地下,一下就是半夜。
       因为下棋,常常误了吃饭忘了买菜下了班后迟迟不回家等等,母亲为此没少同父亲吵过,甚至将棋丢进垃圾里。但父亲手里的棋斩不尽杀不绝,棋子由瓷的换成塑料的及至木的,棋盘先是纸的而后塑料的再是自己画的,画在胶合板上,红黑两色横平竖直,中间写着“楚河汉界”。
       父亲的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此伏彼起。山东人老刘,人称“刘胖子”,块头大底气足,走一步颤十下,在屋里听得——声“老王”,影影绰绰地十分钟后人才进院。星期天来我家下棋一坐半天不动窝,临走时一起身,藤椅也跟着离了地;大个子老戴,河南人,烟斗不离口,他一来,满屋的烟丝味儿,老王,赢了棋就唱,主攻戏曲,京剧豫剧河北梆子串在一起唱,唱词中经常夹杂着“我出了一个车,看你怎么办”之类的:姚叔叔,湖南人,脾气温和,总是笑眯眯的;还有老朋友杨伯伯,街坊老木匠孙师傅……
       棋友之间关系时热时冷,热的时候你来我往,亲如兄弟,冷的时候形同路人,话都不说,好好坏坏全是因为下棋。与父亲相处最奸、时间最长的是姚叔叔,姚叔叔脾气好,棋风也佳,原本只是棋友,下棋下成了朋友。父亲退休回老家,姚叔叔专门来送,老哥俩手拉手,你送我走,我送你回,送来送去,恋恋不舍,我从未见过一向刚烈的父亲,居然还有这么缠绵的时候。
       棋友们大多退休后回了老家,来往不多,但消息总是有的,如今孙师傅不在了,杨伯伯夫妇也都不在了。前年父亲回东北,杨伯伯留在那里惟一的儿子来看我们,一见面泣不成声,父亲也老泪纵横,他们都从对方想到了已经逝去的人和事,那些不可能像棋下完了一盘可以从头再来的一切。
       退休后的父亲仍爱下棋,但棋友范围极有限,只是弄堂里的几个,其中包括一个中学生亮亮。亮亮与我家同住一个台门,刚上初中就人高马大的,哑嗓门一天到晚唱摇滚唱粤语歌。父亲经常在天井的石桌上摆好棋,等楼上的歌声一间歇,不失时机地喊一嗓“亮亮”,亮亮便应声而出。亮亮叫父亲“外公”,父亲很喜欢他。但亮亮毕竟是孩子,坐不了多久就凳子上长刺了,东张西望,一有同学来叫,噌地就蹿出去了。
       棋友少了,父亲适时调整战略,每天用大量的时间走路,走路取代了下棋成为消遣,我们没有意识到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头。直至父亲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地跌倒,先是被路过的邻居,再是另一个弄堂的好心人,及至被人力车送回来,跌倒之处一次比一次离家远。父亲极不愿去医院,用他的话说,我已经活了六十多岁,知足了,查出病来会让仿;们担心,何必呢。在我们的再三劝说下,父亲终于去了医院。确诊为陈旧性脑血栓、脑萎缩,有继发痴呆的可能,已无药可治了。
       父亲拄起拐杖,继而坐了轮椅,行走、听觉、语言表达能力一点点离他而去。电视看不懂,书看不下去,字也不会写了,已无法用话表达思想,但他还能清清楚楚叫得出五个女儿、五个女婿、五个外孙的名字,我们写信问候他的生日,母亲拿给他看,他看着看着就流下眼泪……每天枯坐门口晒太阳,打瞌睡,一声不响。我们眼睁睁看着病魔把那么好的父亲慢慢变成一块石头,却无能为力。也许下棋能延缓父亲的病情,但亮亮到外地上学去了,大家都那么忙,母亲从附近台门挨个打听棋手,好不容易请来一位,下着下着父亲就把对方的棋子当做自己的拿来走,人家就不愿再与父亲玩了,父亲不觉,仍哆嗦着手认真地摆好黑红两色棋子,静静地坐着等,一等就是一天。
       下棋的日子,对于父亲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章小晴摘自2001年5月10日《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