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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与女儿的“战争”
作者:叶广芩

《青年文摘(绿版)》 2001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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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顾大玉小学毕业那年,我带着她到日本去和丈夫团聚。我希望到日本换个环境,能把我肩上的教育担子减轻一些,至少,母女的关系不要搞得这么紧张。
       我的丈夫在筑波大学教中文,在筑波,我很自觉地充当了家庭妇女的角色,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房间大有大的难处,每晚睡在卧室一隅,想着外面众多的角角落落,想着那个比门还大的窗,总觉得哪儿有什么响动,有什么不妥帖。于是开始怀念国内简陋的家。
       顾大玉显得比我还忧郁,她整天坐在阳台上,看着树上的老鸹窝发呆。
       拒绝学习鬼子话
       我知道,在临来日本之前,她在学校里组织了一个“少女别动队”,鼓动了一帮女生干些没有名堂的事情。“别动队”的名字很可怕,还是“少女”的,听起来就更让人忧心忡忡。为了这个“别动队”,我不止一次干涉过她,她不听,自任总司令,还委任了参谋长、大队长什么的……全是小孩子的胡闹,但她闹得很专注,很上心,很投入!
       她一封一封地往国内写信,给她的那些狐朋狗友们,遥控着少女们的活动。人来日本了,她的心没来。
       她拒绝学习“鬼子话”,对日本和日本人反感到了极点。之所以这样,一方面是因为这里没有朋友,没有“别动队”,另一方面是来之前受了蹲过日本宪兵队的爷爷和《地雷战》一类电影的反复的教育,日本是侵略者,是坏蛋,她这个概念很明确。她骑自行车,把日本老头撞了,竟然死活不道歉,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盯着人家,抗日的热情饱满异常,气得老头要打她。
       根据日本教育法,我们必须把她送到学校去,不管她会不会日语。于是,就送进了筑波的竹园东中学,读初一。为了加强语言环境,家庭内部规定,在家里不许讲汉语,逼着她学日语。结果,她竟然可以做到一天不说一句话,顽强的抵抗力让人吃惊。每天晚上,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教她念单词,她却心不在焉,动辄便闹气,让我们给她买飞机票,要单独回中国。
       三个月过去,她连日文假名也没有学会,也算创了学习外语的纪录。她每天之所以还有兴趣到学校,很大原因是受学校中午免费供应的午餐吸引,并不足为了学习。学校的午餐,风格以西洋料理为主,配以日本料理,一周食谱不重样,这大概也是日本独有的学校供给。城市中学的“给食中心”专门有人设计、计算、制作、运送午饭,饭送到学生手里时还是热的。
       利用“鬼魂”
       白天,丈夫上班,女儿上学,家里便剩了我一个人,进进出出很有点儿百无聊赖。惟一的企盼是过星期五,因为这天的电视节目很好看。在洋人眼里,星期五是个不吉利的日子,各样的鬼魂们在礼拜五都要出来,游荡人间。这天的电视,有关鬼怪的话题每每从中午十二点开始,一直要闹到半夜才结束。这些节目自然不能让顾大玉看,所以一到星期五早早就把她赶回她的房间去。丈夫对此也不屑一顾,每见我在电视机前看鬼,就抱着书本钻进了书房,于是客厅里就剩下了我,亮着小灯,在昏昏暗暗中与鬼魂为伍。有关鬼怪的电视节目中顶有意思的是现场直播,记者们开着车,带着各种仪器,钻天入地地去找鬼,有的甚至不惜工本,一直追到国外去……我在电视机前看这些节目,常常感觉到周围一片森森鬼气,吓得自己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夏天,丈夫回国探亲,筑波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顾大玉。一到晚上睡觉就让人发愁,有种危机四伏的感觉。月光下,窗外的小松林里树影晃晃,风声飒飒;窗帘被风吹得呼呼啦啦,飘扬如帜,电影中的鬼怪多是在这种情况下出场的……恍惚间有绿色鬼影在房内上下跳跃,大叫一声用被把自己蒙了。顾大玉由隔壁过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房里有绿光闪烁,她在屋内四处巡视,终于从床底下将两只小猫拎出来,说是这两个东西在作怪。我说猫怎会有这般凶恶的眼睛,该不足吸血鬼变的?顾大玉说我的恐怖片看得太多了,把现实跟电影混到一块去了。我说先别说混不混的话,今天晚上你得过来跟我睡。顾大玉不跟我睡,她说她可以睡在我的卧室门口,替我看门。我说这也行,但是她不能睡得太死。她说没问题。
       是夜,顾大玉就将铺盖搬到了我的屋外,为我“站岗”。不一会儿,她的鼾声由外传进,全不顾我的吩咐,就是有一百个妖怪闹哄哄地把她抬走,她大概也不会醒的。
       自此,顾大玉知道了我的喜好和弱点,她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如何利用这个怎么讨好我和怎么吓唬我,以达到她的目的。十年以后的现在,她从山口大学来广岛看我,所带的礼物是两盘恐怖录像带。这比一盒点心强,点心三两口吃没了,这录像带能看四个钟头,一动不动的四个钟头啊……看的结果是我带着她到韩国去旅游,一切费用由我出,两盘带子的作用可谓不小。
       温柔的东方魔女
       我在千叶大学,搞残留孤儿回归日本的调查,很忙,难得有时间再顾及到孩子。顾大玉每天照旧骑着车去上学,丈夫去上班,三个人各成一体,成为只有在晚饭的桌上才能相碰的三个圆。
       有一天休息,是天皇的生日,全国放假。日本天皇过不过生日跟我们实在没有太大关系,但利用这个假日我正好洗单子,扫卫生,包饺子,检查顾大玉的课堂笔记……一检查,我才发现她那些本子上没有丝毫的学校内容,全是一篇篇武侠小说。内容是顾大玉编的,人物均是复姓,什么“东方紫云”、“欧阳高山”、“上官红梅”之类,看似新奇高雅,其实俗不可耐,这也就是顾大玉的文学水平了。大概她认为这样的姓氏很有味道,比张王李赵强。小说采用章回体,每章都有标题——
       女英雄战恶棍亲自出马,
       勇武将斗强敌险遭暗算;
       美少女巧遇少将军,
       傻公子大战粉妖魔。
       乌七八糟,粗俗不堪。可笑的是每页的武侠小说均由一个姓林的台湾女孩给译成了日文,其中间或还有一个叫做玛尤米的日本女孩给配了插图。大约玛尤米没见过中国的刀枪剑戟,更不知“女英雄”、“勇武将”做何等打扮,故此插图画得有点不伦不类,不西不中,但多少还有些意思,没画成太空人。我想这点儿“意思”一定是顾大玉的介绍,不知她用的是什么招数。笔记本已经破旧,看样子在班上已经广为流传过了,有大田成吾、山村一夫、木村雍三等男生在上头写的点评,大意是说这部小说“跟《三国演义》一样棒”。日本的小男生们喜欢看的就是《三国演义》,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中国的武侠小说,见识顾大玉的这种手抄本大概也是有生以来第一遭,其新奇程度不亚于中国孩子初看《变形金刚》、《圣斗士》。
       这一切当是在课堂上制作的,老师在辛苦讲授,她在下头专心写小说,不能让人不气!
       我将“国际出版社”“出版”的这些武侠传扔出窗外,大声责怪顾
       大玉太不懂事,太不知道珍惜机会。顾大玉不服,张口反击,竟喷出一口流利的日本话来。她的父亲呆住了,问她什么时候学会日语了?她也奇怪地问,我刚才说的足日本话吗?
       遂得出结论,学语言的方式并不一定在课堂上,而且小孩子比大人容易。
       日本学校教授的课程很全面,除了主要课程以外还有家政课,有时候男孩女孩分开上,比如男孩学习如何做木工,女孩学习如何缝纫,如何做各样饭食等等,充分体现了男女有别,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常听到颐大玉对家庭的管理提出自己的意见,都是从学校、从书本上趸来的,日本的学校就足要把女孩培养成贤妻良母,培养成举止规范的淑女,从坐立的姿势到说话的语气声调,无不一一指点到位。
       由此,顾大玉可谓修炼成功,内里像火山一样奔涌沸腾,外表像小鸟一样文静依人,谁看了谁都会说,这个小姑娘真温柔,真可爱。只有我知道,那都是假象。尤其是回国以后,跟国内的姑娘们比,顾大玉更多了日本女孩的温良气质,但是内里却没有改变,以她的种种行径相论,简直判若两人。我常说,顾大玉到日本的收获就是一套“淑女的包装”。
       “战争”是最后结果
       有一次顾大玉说我是“奥巴他利扬”,我不知道“奥巴他利扬”是什么意思。查字典;没这词,问顾大玉,她吭吭叽叽说不出所以然。不是不明白意思,是找不出汉语的相应词汇。我们娘俩折腾半天,我才搞清楚,这个“奥巴他利扬”的中文本意足“事儿妈”。我奇怪她竟然不会用汉语的表达方式。我问她心里想事的时候是用汉语还是用日语,她先说不知道,又说人在想事的时候是没有语言的。我说瞎说,人全是用语言在想事,没有谁能超越语言。顾大玉说不对,她说哑巴就没有语言,哑巴照样能想事。我说,你不是哑巴!从此我们家里谁也不许说日本话。
       这一条我和丈夫都能做到,惟有顾大玉,她说着说着就忘了,好像已经由不得她了,时间长了,她的汉语词汇越来越贫乏。她给国内的爷爷打电话,往往在汉语里边夹杂了不少日语单词,这让老爷子感到不快,跟我们说,才出去几天呀,怎的连中国话都不会说了呢?
       我纠正了顾大玉几次,不能奏效。有一回国内她的干妈来电话,对方说是“干妈”,她竟然理解为“蛤蟆”,因为汉语的“干妈”发音和日语的“蛤蟆”相似,她把汉语、日语弄混了。我让她加强汉语的学习,因为在国内,中学时期正是古汉语的基础阶段,顾大玉缺少这方面的修炼不能说不是个缺憾。我让国内寄来中学生主要课程的教科书。中国的,日本的一块儿学,应该说那阶段,顾大玉的学习负担是不轻的。
       越来越退步的汉语,越来越频繁的“纸条”,这样下去实在足了不得。我跟丈夫商议之后采取了果断的一步:回国!
       (叶新年、张健摘自《两代人丛书·琢玉记》,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