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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你骗走了我生命中的全部哀伤
作者:陈铁军

《青年文摘(绿版)》 2000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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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波是何时认识张丽的,就连他家里人都不得而知。反正当青波第一次将张丽领回家里时,已经28岁了。在一般人眼里,这岁数的人都可以称作大龄青年了,以至于熟人在街上碰到他母亲,说不上三句话就要关切地问:“你们家青波找着了么?年纪不小了,也该找了。”问得老太太面儿上很是挂不住。所以当青波终于领回个活的来,全家人甚至都没问清人家叫什么,便异口同声道:“就是她!”并且生怕煮熟的鸭子再飞了似的,再三催促青波赶快把人娶过来,用郑州话说叫做“把事儿办了”。但是这个敦促却遭到了青波一口回绝。理由很简单,没有办事儿的钱。青波曾就职于一家街道小工厂,后来由于企业形势普遍不景气,小厂揭不开锅,全部工人放假回家,每月发60%生活费。而青波这样的工人每月基本工资才百十元钱。青波没读过什么书,但是该懂的理儿却都懂。他认为一个男人既然对女人说过了“爱”字,就等于答应了让她一辈子过好日子,起码不能让她吃了上顿没下顿,否则他就不能算男人。现在他对张丽说过了这个字,他就要对他说过的话负责。因此他准备先挣钱,等有了钱以后再正儿八经地办那事儿。
       从此,人们开始看到青波没日没夜地为挣钱而忙碌。他先是在家门口支了张斯诺克台球案子,后来又到夜市上点着电石灯卖砂锅,再后来又跟人合开了一家电子游戏室……只要是挣钱的事儿,再苦再累没有他不干的。虽然由于他天生就不是个生意人,最后什么钱也没挣着,但是人们从他越来越疲惫而消瘦的面貌中,越来越清楚地感受到这个叫青波的是个认真的人,他对所爱的人所说的是真话,是用心而不是用嘴说的。但是就在这时出事儿了。
       张丽早在很久以前就动不动头晕,经常正干着什么事情,冷不防便晕得天旋地转。这之前她曾去过几家医院,医生的诊断是相同的,可能是贫血,建议她多吃动物肝脏。由于在劳动人民这个阶层里,贫血从来都不被人看做病,故而她对此一直没在意。没想到有一天她正跟人好好地说着话,竟然猝不及防地晕倒了,出现了医生们常说的休克。在青波一再坚持下,他们再次去了医院。由于这次的医生是青波找的熟人,听取了病情陈述后,怀疑患的是脑瘤,建议做一次CT检查。这话是医生背着张丽对青波说的。
       几天以后青波又一次来到了医院,他是来取CT检查结果的。由于这个结果的不可预测性,他这次来的时候没有带张丽。这是一个阴晦的日子,上次那个医生一见到他,便将目光转向了窗外,说:“已经确认了,是脑瘤。”
       手术那天,青波在医院走廊中等待了整整一夜。出于患者太多,这次手术只得安排在晚上。次日清晨,医院清洁工打扫卫生时,发现整条走廊里全是烟头,可以想见这漫长的一夜青波是怎样度过的。切片检查结果是在手术不久出来的,医生一出手术室便被青波堵在了走廊上。这个医生主动给他烟,医生反常的热情立刻引起了青波的警惕。他盯着医生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不论发生了什么事儿,我都撑得住。”医生也盯着他,半晌才说道:“好吧,切片检查结果,她是恶性的。”看到青波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医生补充道:“目前,至少在我们国家,医学对这种病还没有什么好办法。所以,她的结局已经可想而知,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同时要对病人隐瞒她的真实病情,就说是良性的,用不了多久就会康复。”医生说这话的时候,张丽只有23岁。青波面无表情地问:“你说具体点儿,她到底还能活多久?”医生道:“这个我也说不准。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但是决不会比两年再长了。”
       对这起意外事件震动最大的,是青波家里人。张丽的病情一确诊,立刻在这个家里引起了激烈反应。这些就在不久前还异口同声极力催促青波赶快把事儿办了的人们,此刻突然转变了态度,反过来异口同声极力劝说他赶快把事儿了了,仿佛稍迟一会儿就会被人讹住似的。这时的青波已经完全不是从前的模样了,眼圈儿发黑,目光呆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即使不明真相之人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个刚刚遭受了某种沉重打击的人。对于家人的劝说,他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觉得当务之急是医治张丽的病,其他说什么都是废话。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已对她说过爱。他心里却暗暗决定,他要竭尽全力挽救张丽的生命。他必须这么做。
       张丽的整个治疗过程是这样的:发现脑瘤,其实就是脑癌之后,先是第一次开颅,切除肿瘤,但由于癌细胞已经扩散,肿瘤不久又重新生长起来;接着第二次开颅,继续切除肿瘤,但由于癌细胞再度扩散,肿瘤不久又重新生长起来;接着第三次开颅……貌似不断重复着同一种治疗手段,但是仅从叙述的拗口,便可见其中的曲折和复杂。这就需要付出极其昂贵的医疗费用。
       张丽是来自豫西嵩县山区的打工妹,是由于穷困才出来谋生的。那个大山深处的家庭对于她此刻的困境而言,就跟没有差不多。任何开支都无处报销,而青波的家里这时由于坚决反对他们的关系,也一口回绝了青波的一切求助,自始至终不曾援助过他一分钱。青波,这个一贫如洗的人,只得独自承担起了治病救人的全部费用。
       从理论上说,青波正当壮年,没灾没病,完全可以凭力气正常而正当地挣钱。但是实际上却不行。首先是他根本找不到可以挣钱的工作。这年头儿有那么多下岗的技术工人都找不到事几干,更何况他这种什么技术也没有的熟练工。其次是即使他找到了工作也不行了,因为他已没有时间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地去挣张丽所需要的那笔钱了。他只得采取非正常甚至不正当的办法——
       青波开始信口开河地欺骗家里所有的人。先是他姐姐家电视机坏了,请人修理几次都没修好。他一看这台电视机还有八成新,便谎称有个熟人开着家电维修部,什么毛病都能修,没等姐姐同意就抱走了。他那熟人开着家电维修部是不假,但他把电视机抱去的目的不是修理,而是直接折旧卖给了那个人,然后开始旷日持久地糊弄姐姐说没修好。
       接着,他哥哥的女儿因差3分没考上重点中学。正当父亲为此发愁时,他又谎称认识一所重点中学教导主任,可以帮忙把孩子录取到那里,不过该校规定分数未达到录取线的学生,每差1分必须交纳1000元教育集资,花言巧语骗走了哥哥东拼西凑的3000元。结果新学期开学那天,他哥哥领着女儿去那所中学报到时,反而把学校领导弄得莫名其妙。
       在家里混得彻底抬不起头来之后,青波开始想方设法到社会上找事儿干。对他来说这段时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为了挣得仨核桃俩枣儿的钱,他处心积虑、殚精竭虑、痛苦焦虑,几乎干遍了所有正经人不愿和不屑干的事情。到火车站卸过煤,在舞厅做过保安,帮人追讨过死透了的债,替人在股市门口排过整夜的队。这时的他已经一点儿自尊也不要了,再丢人也没有委屈感了。
       
       这年腊月,张丽住的病房里死了一个人,是个从灵宝农村来郑州就医的老太太,患的也是脑癌。陪房的儿子不愿将老人在城市里草草火化,而想运回老家土葬。这在他们老家山区是政策允许的。但是由于眼瞅着就要过年了,街头巷尾已经响起了零星爆竹声,出租汽车都不愿沾这种晦气,加之这年腊月鹅毛大雪不断,即使有不信邪的司机也不敢冒险跑冰雪覆盖的盘山公路。这个孝子干着急可就是雇不到车,愁得眉毛眼睛都抓到了一块儿。这时看到也在这里陪房的青波三天两头交不上住院费,便将他拉到了屋外,问他愿不愿意把人背回去,事成之后定有重谢。青波一听“重谢”俩字儿,竟连这种闻所未闻的事情也答应了,背起死人就奔了火车站。可人要是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儿。青波是乘郑州至西安的慢车走的,为了省钱。但没想到这一时期正值春运高峰,在外做工的人们全部紧赶慢赶着回家过年,而且同样为了省钱都挤到了慢车上,挤得连车厢连接处都站满了人。终于有人发现这个年轻人身上背着的不像个活人。尽管青波事先已为老太太蒙严了围脖和口罩。乘警认为青波有杀人嫌疑,不容分说便将他铐进厕所里,一直拉到终点站,转交给了西安铁路公安分局。青波不仅一分钱没挣到,反而被关了8天拘留。若不是西安警察负责任,就在大家都忙着分年货的日子里,按着青波的口供亲自跑到远在河南灵宝的深山里,落实了被背着的这个老人确实是在医院里死的,青波非在千里之外的号子里过年不可。
       青波是一路扒火车回到郑州的。因为他在拘留号子里被当地犯人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当他放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除了衣裳什么都没有。青波扒乘的是一列运煤火车,这列火车走走停停,整整在路上磨蹭了好几天。好几天里北风一直持续不停地吹,大雪一直持续不停地下。整个行程中,青波都紧抱着肩膀蜷缩在煤堆里。这天深夜火车途经古城洛阳时,几乎被冻僵了的青波蓦然被一片隆隆鞭炮声惊醒过来。青波艰难地从煤堆里爬出来,只见远处城市万家灯火,到处都是鞭炮爆炸的隐隐红光。青波恍惚了好半天,这才忆起此刻是什么时候——除夕之夜零点整,是千家万户团团圆圆守候着幸福和欢乐的时候。
       青波和张丽是在1998年元旦过后领取结婚证的。由于频繁的开颅和放疗,这时的张丽已被摧残得了无人形,全部的头发都掉光了,不认识的人都不会把她当女的,所以她是戴着医院白帽子去的婚姻登记处。办事员光顾着向他们推销各种版本的“新婚必读”书籍、录音和录像带,竟没发现面前的人患有不宜结婚的病。就这样张丽成了青波的妻子。这天阳光明媚,是个冬季里难得的好日子。青波原准备在这一天里把所有的沉重都暂放到一边儿,什么心也不操,什么事儿也不干了,带着张丽到街上好好玩一天,以庆祝这个好日子。但是就在他们刚刚走出婚姻登记处的时候,张丽的病情严重恶化了,眼前的景物突然乱成了一片,不管看什么都是重影,就像信号接收不良的电视画面一样。用医生的话说,肿瘤越来越大,开始压迫她的视神经,造成了复视。张丽使劲揉着眼睛,她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先是愕然张大了嘴巴,接着“哇”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捶打着青波的胸脯:“我怎么了?呵,我怎么了?你说,你说呀。你为什么不说话?”就这样,青波在新婚的这一天,又一次将张丽送进了医院。
       青波只是个没有什么文化的普通人。在普通人眼里,一个人结没结过婚不在于他是否领了结婚证,而在于他是否举行了世俗的婚礼。因此与张丽举行婚礼,很久很久以来一直是青波的最大心愿。尽管在此之前,张丽就已经越来越呈现出了弥留之态,青波却故意视而不见,固执地认为,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终有一天她的病会突然地好起来。青波本来的想法是等张丽病情有所好转后,再郑重地举行这个婚礼,但是现在看来来不及了,因此他决定将婚礼提前举行。青波将婚礼的日子定在了1998年6月8日。这个日子是他在日历中仔细挑选的。有心的人如果将日子重新翻回这一天,就会发现这是个俗话常说的黄道吉日,不论阳历和阴历,年、月、日都是偶数。由此可见直到这时,这个叫青波的人仍然不肯放弃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希望。青波为婚礼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找好了饭店、订好了酒席,通知了所有的亲朋好友。一切的一切都进行得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6月8日这一天的到来了。
       然而,就在6月7日这一天,张丽病情彻底恶化了。先是头部疼痛欲裂,接着七窍大量出血,最后完全失去了知觉。事情发生在郑州著名的亚细亚商厦里。青波专门把张丽从医院接出来,是到这所商厦里为她选购结婚衣服的。青波在商厦职工帮助下,将昏迷不醒的张丽火速送回了医院。医生见此情形,立刻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到了,二话没说便将她推进了急救室。抢救进行了一天一夜。这次青波有钱,许多收到青波结婚请柬的人们都提前给他送了份子钱。青波捧着这些花花绿绿的钱对医生们道:“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活她!我给你们钱!不论多少钱,我都给你们!”但是这次医生们没能将人挽救过来。将近天亮时,饱受病痛折磨的张丽离开了人世。
       当医生们要将张丽推向太平间时,遭到了青波的阻拦。青波的怀里紧紧抱着一堆新衣服。这都是他们昨天刚刚选购的,准备让她穿着出现在婚礼上。青波不顾医生们的再三劝阻,非将这些衣服给张丽穿上。因为这天是他和张丽结婚的日子。
       中午的时候,被邀请的人们很早便聚拢在了预订的饭店门口。可是他们很快发现这家饭店既没有贴“喜”字,也没有做准备,丝毫不像将有人要在这儿结婚的样子。一问饭店老板,得到的答复是确曾有人要在这儿结婚,但是就在昨天那人又改主意了,临时退掉了预订的酒席,具体出于什么原因,他也说不清。这些人都是给青波送过份子钱的,一听这话立时大哗,许多人甚至把难听话都骂了出来。就在这时,青波来了。本来正乱哄哄骂人的人们一看他是一个人来的,而且满脸都是沉痛的表情,立即预感到出事儿了。不由得安静下来,要听听他有什么话说。青波只说了一句话。青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哆哆嗦嗦翻给众人看。人们看到那本上记满了人名和数字,正是他们本人的姓名和所送的钱数。青波一边翻着本子,一边说:“我会还给你们的!一分不少全会还给你们的!”说完竟一屁股坐在饭店门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抱头恸哭起来。
       青波自始至终对张丽隐瞒着她的真实病情。一是怕影响她情绪,造成病情进一步恶化;二是怕她写信回老家,令亲人们不放心。青波原以为张丽一直被自己蒙在鼓里,直到她死后他才明白,事实上她早就知道。就在她住院期间,青波家人专门找过她,将真情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她,劝她主动与青波断绝关系。而那时,青波正在西安铁路公安分局的拘留号里。曾经有段时间张丽拒绝接受治疗,青波还以为是怕花钱,实际上却是张丽得知自己的真实病情后,对一切治疗都丧失了信心。青波在清理张丽遗物时,发现了一封遗书。张丽是在高中毕业后,高考失败才出来打工的。她在这封遗书中十分动情地写道:“青波,我知道你一直在欺骗我。我的命里注定了全是冰雪、泥泞和黑暗,你却一直骗我说那里充满了鲜花、金子和阳光。谢谢你,青波!你骗走了我生命中的全部哀愁、凄苦和悲伤,只给我剩下了幸福、欢乐和梦想……”
       (陈溢摘自《祝你幸福》200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