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情感]406封情书
作者:李 倩

《青年文摘(绿版)》 2000年 第1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浮动的全是爱的颗粒。爱情变得这么轻而易举,就像速食面,冲上沸水,焖盖三五分钟即可食用。406封情书当然不是这个年代里的故事,它是父亲当年追求母亲的壮举。因为母亲,父亲用了八年的时间写了406封情书。
       相遇
       母亲是父亲的小学同学,他们之间却没有任何青梅竹马式的爱情前奏,因为母亲对父亲起初有着莫大的隔膜和憎恶。在那个年代,他们属于迥然相异的“阶级”。父亲是“根红苗正”的工农子弟,母亲却因为外公的缘故在历次运动中饱受折磨,她的童年就是在父亲一类人的欺侮甚至是谩骂中度过的。
       “文革”开始后,外公被抓去批斗,母亲被送至郊县接受再教育,一家人四分五裂。对父亲来说那场运动除了使他上大学的梦想破灭外,没给他带来其他的任何苦痛。1967年,父亲进厂当了土人。1969年冬天,外公患重病,母亲回城探望,这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才有了走到一起的可能性。
       父亲和母亲有一个共同的朋友陆家良。陆家良的父亲是外公的部下,为人耿直,绝不肯为利益出卖朋友,因此陆家成了母亲的避难所。父亲和陆家良则是从小打架打出的好兄弟,后来又一同进厂当了工人。母亲回城后一直住在陆家。那年的12月6日是父亲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一天。那天,陆家良请假未去上班,父亲下班后来陆家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不料开门的是母亲。
       “请问您找哪位?”母亲的声音平静柔缓。父亲看着这个如楠竹一般青翠明亮的女孩,怔住了,尤其当他触到母亲的眼睛,仿佛被重物击中了一般。父亲永远记得这双眼睛,当他还是个小学生,和他的同伴谩骂欺侮母亲时,就是这个女孩,从不躲闪,也不还击,只是安静地立在那里,用这双眼睛盯着他们,没有怯懦,没有卑微。那时,父亲就在这双眼睛里望见了自己的龌龊和猥琐。现在,又是这双眼睛。
       “是江眉吧,我是子亭,不记得了?”父亲小心翼翼地提示。母亲不语。
       “子亭吗?快进来。”陆家良招呼父亲进去,“江眉,你没认出来?这是咱们小学四年二班的班长子亭啊,现在和我同在一个车间。”
       父亲显得很局促:“江眉,你还好吗?这两年都去哪儿了?”
       “被流放的生活会好吗?除了不在这儿,哪儿都去了。”母亲的回答中透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
       “江眉吃了很多苦,现在在南前县做代课教师。”家良打了圆场。
       父亲并不因母亲的冷淡而不快,只是看着这个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和折磨的女孩。母亲自有一种气质,惹人怜爱又不容亵渎。我一向怀疑父亲第一眼望见母亲就爱上她,是因为母亲的美丽,看母亲年轻时的照片会让人想起奥黛丽·赫本。父亲却说最击中他的,是母亲身上的“贵族气”。饱经坎坷仍能保持精神上的不屈,淡淡言辞中透出从容和对世俗的鄙视,而这些在那个躁动扭曲的年代里显得尤为珍贵。父亲看惯了由于物质匮乏而导致的精神上的残损无知,也习惯了周围的人为生存而出卖情感,母亲和周围人的强烈反差让父亲的心燃烧起来,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爱上这个姑娘了。
       情书
       从1969年冬天开始,父亲为他的爱情上路了。12月12日,母亲收到了父亲的第一封情书。“如果你带给我的只是简单的触动,我想我会比现在更平静一些。可是,你在修改我的一生。你的出现打乱了我的过去,它们似乎全变了,在你的目光注视下,它们有了新的形状,新的气味,它们按你的方式重新排列起来……在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我竟那样虚弱,虚弱得像烈日下的一丝蒸气,我奇怪我还能对你微笑,那个微笑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面对这些词句,母亲却像融化不了的坚冰,她所遭受的痛苦和磨难使她根本难以相信人性中美好的一面,更不要奢谈爱情。两个月后,外公病情好转,母亲不得不回到南前县继续接受“再教育”。家良和父亲送母亲去车站。家良和父亲彼此都清楚爱上了同一个姑娘,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友谊,他们约定:各以自己的方式去爱江眉,无论江眉做何种选择,彼此都为对方祝福。
       在车站,陆家良不停地检查母亲的行李,衣物带全了吗?钱和粮票带够了吗?父亲却默不做声,他只是试图追到母亲的视线,不容回避地迎上去:“江眉,莫奈的画集,我借到了就马上给你寄去,一个人要多爱惜自己。”母亲淡淡地笑了笑,点点头。母亲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甚浓的人,惟有和她谈些形而上学的东西,才能讨得她的欢心。在这一点上,陆家良明显输给了父亲。他是现实的,宽厚的,情感释放上也是不温不火。父亲却是理想化的,情感上来得纯粹来得热烈,父亲也宽厚,但这是一种精神深处的宽厚。
       继续
       母亲回南前县后,父亲的情书继续着。在第51封情书里,父亲第一次提到了“爱”字。“越是爱你就越是羞愧,如果我可以,我希望到大海里洗一洗我的血——我要像最初的生命一样成一样新鲜——然而我不能够,我的心在爱与羞愧中绷得紧紧的”,“你的水波在我的堤坝上拍打冲刷,你了解这一切,但你却不声张,你不肯触碰我的灵魂,你眼睁睁地看着我在羞愧中煎熬。”
       1971年以后,外公的政治问题有了转机,母亲被调至城郊的林县做代课教师。那个春天,父亲的热情就更趋外露了。父亲每个星期天都会骑着单车从城里赶至林县,陪母亲去户外写生。母亲常常要早起去野外捕捉光线。“可怜”的父亲不得不早上4点就起床,急行车两个半小时赶到母亲那里,收拾画具,再陪母亲在野外呆一整天。父亲很疲倦,却是幸福的疲倦,因为母亲已经慢慢被他的热情融化了。两个人经常手牵着手,背着画夹和水壶走到强烈的阳光中去。有时一整天,两个人没有一句话,只是微笑和长时间的凝视。
       了解
       1973年,母亲作为可被改造好的子女推荐去上海读书,父亲和陆家良仍在工厂。在学院里,一位年轻的油画教师罗平爱上了母亲。我翻过母亲大学时代的相册。平心而论,罗平在外形上是比父亲有魅力。他的面部线条深且流畅,如同古希腊的雕刻。但这还不是致命的,对父亲构成最大威胁的是母亲将其视为艺术的化身,一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对他的女学生产生什么样的吸引力,看看罗丹的罗曼史就不难想见。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仍像永不停息的钟摆一样继续着他的情书:“我不了解自己,正如我不了解你。在许多想你的日子里,我的心是平静安逸的,但在某些特别的时候,我一下子全乱了,我的头脑呼地燃烧起来,最伤感最潮湿最软弱的念头层出不穷,是魂飞了’,我是一个最凡俗最平庸的人,我只想和你一起做最平庸的事,和你一起做饭、洗衣,说着闲言碎语,有一个温顺的女儿……是的,我往想着最不可能的一切。”
       母亲去上海念书后,陆家良常拉父亲去喝酒,每喝必醉。一次大醉,他失声痛哭:“我再也受不了了,从她14岁那年我爱上她,到现在九年了,她永远不可企及,永远让我揪心地痛,子亭,我精疲力竭了,不想再去做殉葬的飞蛾了。”父亲只是淡淡地笑笑:“家良,祝福我吧,我不在乎做只飞蛾被烧死在路上。”1974年,父亲的情书已经有两百多封了。
       应该感谢上天把罗平造就成了真正的艺术家。他的终极追求永远是远离凡尘的艺术,而不是尘世的爱情。母亲是美的,因此他爱母亲,但这种爱和他对一件陶器、一幅风景画的爱没有什么质的不同。母亲不是他的目的,而只是追求灵感的手段。去户外写生,罗平常顾及不到母亲的存在。一次,母亲在他作面时走到山坡那边的树下休息,罗平画完画,竟忘了一同来的她,径自收拾画具回城了。这让母亲受到莫大伤害。就在她孤零零地从郊区赶回城的那段路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她想起了父亲的情书:“眉,我等待着你的视线投向我,就如同站在苍茫的暮色里,等待着星星的绽放……”母亲流泪了。回到学院后,罗平轻描淡写地带过他的疏忽,以后的日子里,母亲变得沉默了。
       选择
       假期将至,罗平找到正在收拾行李的母亲,希望她留下陪自己创作,母亲不语,只是试图将一本画集塞进背包。
       “江眉,你怎么了?为什么总对我心不在焉?”罗平很气愤母亲对他的漠视。他夺过画册,“卡米尔·毕沙罗的画也能触动你?这种忠顺表现现实的东西全是下品的艺术!”
       “是吗?罗老师,请把画册还给我,我假期要回家体验‘下品’生活,对不起,再见!”母亲坚决地转身而去。
       卡米尔·毕沙罗是前期印象派风景画家,他决不画珍奇的东西,他只是毫不夸张、毫不粉饰地画下真实的田园生活。这由此使母亲想到父亲带给她心灵上的坚实,想到父亲令她看到的生活的原色。那个夏天,父亲的情书已经有三百多封了。“我的血液里有相思与爱慕,我的皮肤里有数不胜数凄凉的故事——你能了解这种感受吗?你能有这种隔世的眷恋吗?”那个夏天,母亲是和父亲一起度过的。
       后来,父亲又写了两年的情书,直到母亲把大学读完回到他身边,1977年冬天母亲成了他的新娘。再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女儿知道了406封情书的故事,不由得生出个梦想:嫁给一个能为她写406封情书的人,然后用生命去爱他,就像父亲爱母亲一样。
       (李娟丽摘自《女报时尚》200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