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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家属
作者:邓一光

《青年文摘(绿版)》 2000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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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辞海》里没有“家属”这个词条,相近的词条倒有几个,比如“家眷”、“家室”、“家小”,等等。“家眷”一词,《辞海》里解释为家属,这个家属也就是指妻子。比如《三国演义》十五回里。刘备对关羽和张飞两人说过这样的话:“我知吕布必不害我家眷也。”那个家眷,是特指妻子的。《诗·周南·桃夭》中说:“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后汉书·桓荣传》中说:“如有不讳,无忧家室也。”《淮南子·修务训》中说:“舜作室筑墙茨屋,辟地树谷,令民皆知去岩穴,各有家室。”意思都大同小异,指的都是妻小。
       “家属”一词在民间流传很广,尤其在北方,尤其在“太太”“夫人”一类新潮词还没有盛行的时期。即使到了现在,“家属”一词仍然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我在写这篇文章时使用的是Word97软件,软件的词库里并没有“家眷”“家室”和“家小”一类词,却有“家属”这个词,可见这个词的使用率是极高的。家属这个词更多地流行于军队中,军队里的人称呼自己的家眷都叫家属。这种称谓大约不受女权主义喜欢,因为它有从属的意思,好像谁若是做了谁的家属,谁就做了谁的附庸似的。其实这个从属并不只是女性专用的,比如在军队,如果一个女性军人结婚,成了家,她的丈夫,就被称作这名女性军人的家属。想一想,家属家属,家之所属,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这个称谓不但没有歧视的意思,相反还有一种温馨的感觉。
       在西藏听了几个关于家属的故事。
       一个故事是有关边防某团政治部主任黄白华的妻子的。边防某团驻守在察隅,那是麦克马洪线的一段,自然条件十分艰苦,交通极为不便,一条破旧的道路在极其危险的山间蜿蜒穿行,冬天大雪封山,天气转暖后又老是下雨,路其实是三天两头不能畅通的,即使是在正常情况下,也常有塌方、滑坡和泥石流一类的险情发生,这样的路,若放在了内地,是没有人会去走的。
       但那是通往察隅惟一的路,不管你是进察隅,还是从察隅出来,如果你不是鸟儿,只能从那条路上通过。
       黄白华驻守边境,已经好几年没有探过亲了。边境的官兵不能按照正常的探亲时间探亲,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太普通的事,普通得没有什么话好说。你若是要问西藏的官兵,你问他们在西藏服役期间。谁没有正常探过亲,他们会相视一笑,笑过以后就会说,你这个问题提得太麻烦,要数得数上老半天,你不如问,谁正常探过亲,这个问题就简单了,好回答。
       黄自华就是不好回答的那一类官兵中的一个,不是他不想探亲,他想探,他想探得要命,就是探不成,有好几次部队批了他的探亲假,他也准备动身了,连给妻子带的礼物、一窝驻地山上开着的小叶杜鹃都用察隅的泥土封好了根茎,装进网兜里了,可部队临时又有战备任务,他是部队主官之一,不能走。
       如是三番,黄白华的妻子就想,我们夫妻一场,不说朝夕相守,不说耳鬓厮磨,总得见见面吧?你不能回内地探亲,你要守着国家的边防,那我就进去,我去看你,这总该行吧?
       黄自华的妻子这么一想,就请了探亲假,收拾好东西,启程上路了。
       在成都要买到飞往昌都的机票很难,一般的情况下等上一个多星期,如果遇到暑期探亲季节,十天半个月滞留在成都是常有的事。当然也可以走陆路,由道路险恶的川藏线进藏,那样的话,由成都到昌都,也得一个星期。
       黄白华的妻子千辛万苦到了昌都,然后又等去察隅的车。好不容易上了去察隅的车,车颠颠簸簸地往察隅走,走一段路,停一下,走一段,停一下。黄白华的妻子抱着带给黄白华的家乡特产,被颠簸的车子不断地抛起来,又摔下去,五脏六腑都差点儿没颠出来。黄自华的妻子那一刻想流泪,不是为自己,是为丈夫和丈夫的同伴,她想他们真是太难了,她想他总在电话里对自己笑着说,我喜欢察隅。他说喜欢是因为他已经适应了,那么,他和他的战友们要是到了氧气充足的内地呢?他们要是在内地的高速公路上行进呢?他们会不会就像一群鸟儿降落到地上来行走,反而会感到不适应?
       车子终于彻底地停下来了。不是到了察隅,察隅没到,是遇到了一场大风雪,路封住了,车子不能再往前开。
       司机无可奈何地对黄白华的妻子说,嫂子,不是我不送你,路再险,道再难,四个车轮子我管着,死我也送你进察隅,可老天的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没法把车开上雪山,咱们还是回昌都吧,你和我大哥在电话里商量商量,明年再约个好时候进来。
       黄自华的妻子把额头上的乱发理了理,拉开车窗。看了看眼前的雪山。
       雪山美极了。
       黄白华的妻子转过头来问:翻过这座雪山要多长时间?司机回答:八公里山路,要是壮小伙,睡足了觉,带上酒和肉干,不遇到雪崩什么的,顺利的话,五六个小时吧。
       黄自华的妻子说:谢谢你了兄弟,你请回吧,我就在,这儿下车,我自己往前走。
       司机大惊道:“那怎么行?!你还要不要命了?!”黄白华的妻子微微地笑了笑,平静地说:“怎么不要命,我是来看他的,不要命我怎么进去看他呢。”司机怎么拦也拦不住,一旁有个探亲返队的战士见状说:嫂子,我本来打算等等,等路好走了再说,你一定要进去,我陪你。
       他们开始走了,往雪山那一头的察隅走。
       她背着带给丈夫的东西,战士背着自己的东西,在雪里一脚浅一脚深地走。
       然后她背着带给丈夫的东西,战士背着他自己的东西,再搀扶着她,在雪地里踉踉跄跄地走。然后战士背着他们两个人带着的东西,再拖着她,在雪地上一寸复一寸地挪动。
       他们走了足足十个小时,也许时间更长,谁知道呢?反正他们用光了所有的力气,已经走不动,几乎就要躺在雪里睡了,并且永远不再起来,但他们终于走到了。
       黄白华接到消息,说他的妻子趟着大雪进来了,不顾一切地进来了。黄白华丢下手上的事没命地朝雪山跑来。他看见了他们,看见他的妻子和那个可爱的战士,他们在雪山脚下,是两个慢慢蠕动着的小黑点。他咧开嘴傻笑着,揩一把头上的汗,撩起两脚的雪粉朝他们奔去。
       他跑近了。
       他站住了。
       他像一个真正的傻瓜站在那里——那肯定是他的妻子,她一身雪粉,仰着乌紫色的脸儿,两只手探索着,远远地伸向前方,明亮的眼睛呆滞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害上了雪盲,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叫她。她也听见了他的声音。她能分辨出他的喘息声来。她朝他伸出手去,她也叫他。黄白华扑上来,紧紧地、紧紧地,害怕再失掉了似的搂住了妻子。
       那令汉子,就那么站在雪山脚下,呜呜地哭出声来了。
       我是两年后听到这个故事的。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还给我讲了在这个故事里发生的另外一件事,这件事是关于那个战士的。
       那个战士没有害雪盲,他在察隅当了两年兵,锻炼出来了,但他因为一直搀扶着黄白华的妻子,他用他的身子支撑着她,他甚至把她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地拖着走,他向着阳光那一边的脸被紫外线严重地灼伤了,成了黑色。
       讲这个故事的人告诉我,一年之后,有人看见了那个战士,他不知在和身边的战友说着什么事情,在那里呵呵地笑着,他的那张英俊的脸仍然是阴阳分明着。
       雪山很美,所有见过了雪山的人都这么说。
       (白一光摘自2000年8月1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