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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离婚
作者:西岭雪

《青年文摘(绿版)》 2000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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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提出与妻子离婚。
       我想我们没有太多麻烦。所有财产一目了然,各执一半后房子归她,车子归我。我们没有孩子。
       不过法律程序仍然很麻烦,我们只有先实行分居。妻子身为广告公司经理,见惯大场面,并不哭闹,却执著地问我一个问题:“她到底有多爱你?”
       我答不出,于是说:“我不过是想再爱一次。”
       我不过是想再爱一次。我同妻也曾相爱,但结婚10年,再多的爱也已消耗殆尽。不要孩子起初是我提出来的,因为不想有第三者打扰我们心无旁鹜的爱情。但后来我觉得寂寞,我想有新的激情,没有激情便没有灵感,没有灵感便没有作品,没有作品便没有收入,而没有收入要爱情还有什么用呢?
       我歉疚地看着妻子:“你还如10年前一样美丽。”妻子微笑:“也已是昨日玫瑰。”
       我黯然,提起行李走出去,飞飞儿已经坐在车上等我。她说:“以后你就被我收容了,要守我的规矩。”
       见到她我立刻露出笑容:“要不要约法三章?”我和飞飞儿相识不过一个多月,年龄相差倒有整整一轮。两个人都属龙。初识飞飞儿时她说:“龙生9种,各个不同,龟孙子王八蛋都算我们同宗。我顶多是条美女蛇,你是什么?”
       我打量她一身黑色打扮,闪闪的不知是什么料子,上衣只到半截,裤子皮一样紧贴在身上,扭动时水光潋滟,真的像一条蛇。
       那天,我一晚上的话比一年都多。这段日子里,我大脑的功能早已由电脑代替,方方正正的铅字里有悬念、有血腥、有疑惑,却独独没有灵感。我操纵男男女女的生老病死,爱恨离合,但毫不投入自己的感情,不过是操纵,我已冷血。
       后来我把那晚随口说的故事交给电脑变成了铅字,不久有人也是用铅字惊呼:“这是文坛新的血液啊!”
       那一刻我决定离婚。
       我与飞飞儿坐在香格里拉谈判:“我为你而离婚。”她不领情:“但我也为你而失业。”飞飞儿本是我妻子手下一名雇员。
       我不以为然:“广告员的工作随地可拾。”“一个三十出头有车有名的男人难道不是人尽可妻?”
       “我可没那样随便。”我的势头弱下来,却仍做困兽之斗,“但我的确失去良多。”
       “又怎样?莫不成你要我为你感激涕零,以身图报?”她笑起来,压粗嗓子作戏,“好吧,我会对你负责任的。”
       我也不由笑了,同飞飞儿在一起永远无法正儿八经地谈话。但也许我正是因为这而喜欢她,她令我年轻,思维敏捷,充满了——“意识流”。
       当晚飞飞儿带我去钢琴吧庆祝,她说这是她能想得出的最高雅的地方了。我告诉她:“你没必要为我改变自己。”她皱一下鼻子:“你倒想,也只是今晚罢了。”
       在钢琴吧我们遇到飞飞儿的熟人。飞飞儿叫他黄经理,介绍我时说:“本市著名作家,怎么?你没读过他的作品?没事,赶明儿送你一本。”
       我脸红,责备她:“我哪里有书送人家,给杂志写几篇稿子怎么好算作家?”
       她揶揄我:“亏你是文人,倒不懂包装,赶明儿是哪天?我这么一说,他这么一听,谁会当真?他那经理还不是光杆儿司令一个?你好歹有百十万铅字儿,不是作家也是作家。”
       被一个小一轮的姑娘痛斥,我竟听得舒舒服服的,恍惚觉得自己真是作家。 但那黄经理却并不只是飞飞儿说得那么简单地只是“那么一听”,隔了几天竟认认真真地登门拜访了,说要请我为他公司题字剪彩,还恭恭敬敬塞过来一只红包。我再笨也知道那里面是钱,当下面红过耳,到这时候却已经不便否认,只好强自答应,并主动说:“黄经理年轻有为,要不我帮你写篇创业史,权当给贵公司做广告吧。”
       那黄经理喜出望外,连声道谢。飞飞儿一旁笑吟吟的,模样比我还得意。
       做自由撰稿人近10年,发篇人物稿自是小菜一碟,只没想到会把那姓黄的兴奋得手舞足蹈,把那篇5000字图文并茂的报道从头至尾一字不落背了个熟,又一口气买了1千多本杂志遍送亲朋,真给当成产品宣传广告了。
       事后编辑打电话给我说:“你可以改行搞发行了。”我颇为自得,再收到姓黄的5000元红包时便心安理得。飞飞儿早笑得见牙不见嘴,献计说:“原来写稿子这么赚钱的,一个字就值一块钱。干脆我别拉广告了,给你做经纪人算了。”我也觉得拿红包比赚稿费容易,也就欣然允诺。
       飞飞儿三教九流认识的人多,过了两天真又找了位陈老板让我采访,提前说好,稿子写成先付2000元。如果能拿到省级以上刊物发表,见刊当日再付2000元,要是真见效益,年底分红再补2000元。飞飞儿大大咧咧拍着那陈总的肩膀:“你也甭年底分红不分红的,这样吧陈总,我们保证你在全国性杂志上发表,你一次性付6000块就完了。”
       如此赤裸裸地把文学创作当成生意谈,使我多少有些不安,忙欠身说:“不必,不必,还是我先写妥了稿子,陈总看看满不满意,认为值多少便付多少吧。”“到底是作家,牙齿够利。我要是付少了那是当自己不值钱了,这样吧,一口价8000块,这里我先付3000块定金,稿子出来再付5000。”
       撰文10年,到今天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卖字”,不知是喜悦更多,还是惆怅更多。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条发财捷径,我同飞飞儿合作得如鱼得水。
       秋天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与妻迎面碰上了,她的笑容里看不到任何情绪,问我:“你现在找到灵感了吗?”
       我语塞,我现在写的那些玩艺儿好算文学吗2我决定实话实说:“光顾赚钱了,是不是文商比真商人更贱?”
       妻就是这点好,懂得见好就收,从不打落水狗,闻言立刻安慰我:“攒足了钱就好静下心来专心写作了。”
       “攒足了钱专心写作”是我以前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妻的体谅让我更加无地自容。那天回去后我对飞飞儿说:“以后别再给我联系那些款儿们了,我想写点正经东西。”
       “正经东西值多少钱?”飞飞儿故作天真地问,见我是认真的,便耸耸肩不在乎地说:“随你吧,不过看来我得自己另找饭碗了。”
       飞飞儿的新饭碗是帮旅游公司组团做东欧7日游,过去的广告客户这会儿又都成了游游客,佣金和小费一块儿赚。丽我开始一心一意地写书。
       写到一半时,房东上来收明年的房租。
       飞飞儿回来我同她商量“或者我们该买座房子。”
       “你送我?”飞飞儿似笑非笑,“写正经东西能赚到一间茅厕不?”“但是我们两个人一块儿攒,分期付款也许可以。”我心平气和地说:“只是生活要省一点。”
       “那多辛苦。”她全无兴趣。
       她回来不过是为了换一件衣服,打个转就又出去了。我继续写我的长篇巨著,却再也静不下心,忽然想起我与妻新婚时的情形,两个人齐心协力地逛商店,买家具,然后便是频频地搬家,越搬楼层越高,面积越大,梦想的一切渐渐实现,只差那条“静下来专心写作”,因为永远攒不
       足那么多钱,不知多少才够。
       我做了梦。梦里仍同妻在一起,两人很穷,买不起奶油蛋糕只好买白糖的,一刀切下去,流出血来。我惊醒,再睡不着,忍不住给妻子通个电话。
       “还好吗?”
       “还好,你呢?”
       “过得去。”
       “法院通知来了吗?”
       “暂时没有。”
       全无主题。以前不是这样的,新婚时我们连上班也要通一次电话,回到家说不完的话。
       那时不需要辛苦找话题,重复山盟海誓已可以消磨半个晚上。
       我忽然流了泪。我原来是个没有信用的男人。
       我告诉飞飞儿明年的房租我已经交了,她可以安心地住下去,但是我,决定搬走了。她并不惊讶,只是问:“是不是我不再给你灵感了?”
       我凄然:“是我自己没有才气。”
       那晚我们又去了钢琴吧,不知庆祝什么。
       飞飞儿告诉我她的新计划,一个老板认为她有经商才能,决定开一间旅游公司给她打理。我当然明白这生意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庆幸自己退身及时。
       我真诚地祝福飞飞儿,她笑一笑,问我:“可是你怎么办?”她竟然懂得关心别人让我惊讶,我好脾气地说:“让我自生自灭吧。”
       她低头亲我:“我最爱就是你这份儿潇洒。”
       我推开她,看到旁边一个女孩子看着我们笑。那姑娘最多20岁,浓妆,头发上至少染了七八种颜色,身上露的比遮的还多,与我的距离要以光年计。
       我想起初识飞飞儿的情形,不明白当初何以会为她疯狂竟至离婚。
       土包子。我暗笑自己,想起妻子10年不变的端庄典雅,原来最好的我已经得到,但又轻易放弃。为了追求灵感。
       飞飞儿不知对我或对自己说:“我们也曾快乐。”是,这一年我不是不快乐的。但是妻给我lO年的恩爱,我也仍然离开了她。
       安顿好新住处后我回了一次家,妻正在招呼客人,一个陌生的中年人,西装,没有系领带,但让人看着很舒服。妻大方地向他介绍我:“这是我前夫。”
       他略略一愣,立翊恢复镇定,如故寒暄,并不多嘴多舌。妻挑伴侣的眼光的确比我高明。我略坐一会儿也就告辞,妻送下楼来,在楼门前我告诉她:“法院那边进展得怎样了?我这边是没有问题的。”
       妻微笑:“我并不是很急。”她一向好风度,不会赶狗入穷巷。
       我也不急,但反正没有退路,只好装大方。
       我的长篇到底没有写完,于是重操旧业,把故事脉络摘出来拆散了写成十几篇小稿子寄给杂志,算一算交明年的房租大概也够了。
       收到第一笔稿费时我接到法院的通知,明天将轮到我们签字。
       这一年,什么也没做到底,除了离婚。
       (陈平摘自《健康之友》200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