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凿壁偷光者说
作者:林 鹤

《读书》 2008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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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水别墅》的翻译是“抢”得的。
       一是“抢活儿”。未见此书之先,既有的工作计划早让我无暇喘息,闻听它是大部头,绝没打算接手。不过受好奇心驱使,请出版社拿书来瞄一眼,可是翻阅一过之后我即一爪拍住,不许他人复伺此脔了。好在自居从不拆烂污,揽住这件活计也不心虚。
       再是“抢日子”。一年终究只有十二个月,要从原先排满的日程里凭空挤出四个月空档来,任谁都明白不是好玩的。与此书相伴期间,逐日心无旁骛,守着电脑飞也似地操持文字。心甘情愿受它这般役使,除了文章精彩令人沉溺以外,倒好像还该有点儿更强大的缘故?
       流水别墅本身的盛名应该算得上一则诱因。它不但曾是美国最著名的别墅,不但曾是全世界无数建筑学生精心揣摩的设计典范,而且在当今中国的普通人群里也很有名气。各大城市都有许多楼盘冠名“别墅”,其中还有些广告招摇着莱特风格的大旗。这么重大的话题,谁敢掉头不顾?
       流水别墅的历史之含混应该算得上又一则诱因。这个老掉牙的旧建筑早就堪比成语典故渗进时光深处了,然而虽然人人都知道,却是人人说不清。套用“历史因解说而存在”的公式,难道它的历史在此之前只是个贴好了标签的空抽屉?我熟悉流水别墅的图纸和照片,也熟悉它适用于国人最爱的谀词“天人合一”的环境关系,可是再深究下去,耳食的琐碎讯息还不够在餐桌上絮叨的。盖在熊奔溪?多么古怪的地名,果真有熊在林间溪地奔突么?说是房主考夫曼先生的公子诱发了流水别墅的构想?这家平常富人凭什么催生了不同流俗的富豪别墅?据说莱特设计这座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别墅只花了一上午的时间?他是个神仙建筑师啊?!隔了这么久,居然有人肯耗费心思写出这么大部头的一本书,耐心淘清了这桩陈年谜案,何不先睹为快,看他如何旧话重提写出新意。
       话虽如此,单论由内容引生的阅读快感,似仍不足以解释我从这辛苦译事中掘出的狂欢——本可以等着看别人翻译出来的成品,那该是多么舒心惬意呢。借用心理分析术,此事根由得向童年期去找。我在建筑专业意义上的童年期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它馈于我的,泰半却是困惑。在那个理论先行的时代,言说建筑不但成为业界红人的正途,且已从隔壁学问那儿沾染来了浓厚的“语言哲学”腔调,在解说新鲜方案的设计思路时,多以“元叙述”之类词语开篇,与当时的文学批评同样耻于允许圈外人居然看得懂。我便在浑茫中被这深不可测诱拐了去,撞进研习建筑历史与理论的门。本心终是想探个究竟,谈空说有的玄妙思路,究竟如何触发了优秀设计的灵感,而此外别无他途了吗?坦率地说,彼时我并没找到答案。当年的研读该说是在业内的一番“试错”体验,我暗下有个不敢示人的心得,好歹算是收获:那足不点地远飞高蹈的论理模式不是适合我的路,也未必能跟建筑师中沉默的大多数扯上什么干系。它多半只满足了理论家借题发挥的言辞快感,又或许是另一条异类莫入的职业小径。然则,究竟该从何入手解读建筑的发生史,才能回答我的初始疑惑?
       这本书例证了一个可能成立的选项。
       《流水别墅》的作者托克教授不是著名理论家,他开讲建筑史的匹兹堡大学也不是业内名门。以某一种势利眼光来看,他的研究与著作并不能代表最时新的学术成果,如果我们一定要以为人文研究领域的最时新也就意味着最好的话,便更不足道。不知是否正因如此,他写书的人和我看书的人都不会先端好个架子紧张起来。老实说,若是不留心他那个建筑史教授的身份,我压根儿就不会想起此君原来也是一辈子“说字儿话”的人。虽是在探究建筑领域里尽人皆知、偏又含混不清的一段重大历史,他的写作态度却很“八卦”,把这段往事写成了探幽访秘的侦探索隐。即或是建筑门外人,即或是对流水别墅闻所未闻,也会流连于他的言浅意深娓娓道来。
       流水别墅的设计始于一九三四年冬,方案成型于一九三五年,建筑主体完工于一九三七年,次年它便举世闻名。作为现代建筑史上最著名的一座别墅,无论是历史学家还是建筑学者,在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竟没人为它认真做过传记,这局面既匪夷所思,又颇意味深长。作者开篇时也曾解说过研究流水别墅会遇到的种种障碍,但我还很小人地另有一番嘀咕:如此“畅销书”般的作品,在专家眼里是不是已经没啥值得说的了?普通外行热爱着它,是不是就让业内学者不好意思或不屑于再来插嘴,免得把自己混同了大众?
       可是托克教授的这本书告诉我,忝为建筑学生,我对流水别墅完全不知道的盲点还多着呢。
       我不知道莱特设计流水别墅是绝境中的挣扎,是背水一战。当然我多少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他设计流水别墅时年事已高。可这位年近七旬的老者多年来一直听着建筑评论家们用“过去完成时态”讨论自己,这番窘况却让后辈不能想象,更让人不能想象的是他的创造力在“完成时”、在流水别墅之后又生龙活虎地跳腾了长达二十年。源自欧洲的现代主义浪潮汹涌而至,恰好把莱特代表的美国现代建筑这波前浪拍在了沙滩上。一辈子倔强好斗的莱特感受到侮辱和轻慢,益发铆足了劲儿要做出个绝世佳作来,打赢“国际派自己首倡的比赛”,这激烈悲愤才导致流水别墅成了他毕生作品里最“欧洲”味儿的一座建筑,也才导致他倾注了长年积淀,于抽象几何的建筑造型里埋进没完没了的文化隐喻,让观者有了无限读解的余地。
       我不知道流水别墅的结构冒了天大的风险。一九九七年查出它的挑台岌岌可危以及二○○二年加以修复,都只是不起眼的一时新闻,何况完工了那么久的建筑需要加固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不知是世人都被蒙在鼓里还是建筑学者为尊者讳,没人宣扬流水别墅还在建造过程中的一九三六年就曾几度濒临倾圮,甚至开始让人怀疑它终究能否建成。孤注一掷的莱特采用了一种他尚不自知不能完全掌控的新型结构,也就是当时刚刚冒头的钢筋混凝土悬挑结构,塔里埃森送交的构思方案和施工图都曾招致资深结构专家的强烈置疑,其恳切令考夫曼先生从此为这房子惴惴不安直到终老。这事儿如果再扯上莱特彼时的高龄就更有嚼头,古稀之年而兼功成名就已经落到“完成时”了,常态该是但求稳健维持现状,余勇可贾的人多半只肯写写回忆录,还敢不避失败开辟新疆域的寥寥无几。看莱特历来作品总会得着个温和保守的印象,居然对新技术能有这般愈老弥辣的探险精神,倒是为他的成功给出了额外的解释。
       我不知道流水别墅的盛名竟然是苦心孤诣操纵媒体的结果。其实细想想,即令如今靠着建筑专业杂志的覆盖力,名流建筑师的新作总有机会招来业内关注,然而只有城里的重要大型公共建筑盛装亮相才容易吸引普通百姓的目光。流水别墅盖在一个连具体地址都语焉不详的乡下地方,主人是个在当时的美国备受歧视的犹太裔生意人,除了设计者莱特的旧声名以外,它还真没多少条件配得上闯进新闻头条。若不是精明的考夫曼愿意用自己的别墅给自己的百货商店生意做广告,一九三七至一九三八年的美国报纸、杂志、广播、电影、博物馆怎会一哄而上,把它变成了一则名流事件?
       我不知道流水别墅落成的关头巧遇了美国人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文化根基、重新确立自己的文化自信、重新开放自己的文化心态。如其不然,它或会被欧洲现代主义的浪潮席卷吞噬,或会被老式折中主义的假古典味道窒息湮没。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在它爆进公众视野的灿烂片刻被映证得分外精当。
       最后,我不知道流水别墅凝聚了这么多情感纠葛。考夫曼与莱特之间,考夫曼夫妇之间,考夫曼父子之间,小埃德加与莱特之间,他们的野心、激情、焦灼和冲突在流水别墅经历的每个环节微妙地小小推上一把,谁都无法彻底左右局面,却是人人牵扯着这座别墅,无论喜怒都撇不清。它有别于主家请建筑师给打造个理想家园再住进去的常例,很难说清究竟谁是这座别墅的主人。所有人分别在不同时段都曾听任自己的生命跟它纠缠扭结,其中的戏剧性又岂是小说家虚构得出——兰德以这个故事为蓝本写成的畅销小说《源泉》里,居然把流水别墅的单个故事拆分成好几家人请托同一位建筑师的多段情节,足以佐证真本故事具备了何等浓度。正因为曾有这么多人插过手,流水别墅并不是单纯的建筑师作品。它身上寄托着太多的诉求,折射出来的特质才能打动怀着不同心绪走近它的不同的人。
       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隐秘是我所不知道的,尽管我早就熟知了流水别墅的所有形式细节?
       作者在书里客气地提到过小埃德加·考夫曼在塑造流水别墅神话的过程中对真相的摆布,而这一阻碍还不是全部答案。
       托克教授轻描淡写地说,他起初是为研究匹兹堡的城市建设历史才注意到了考夫曼其人,意外发现流水别墅尚不是这位商人兴建的唯一重要建筑。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他逐渐积累起关于考夫曼与流水别墅的研究资料,而我们现在读到的这本书首次出版是在二○○三年——其中间隔将近二十年。回头看看身边的出版物,时常看到有人写出一本书费时只需两年。《流水别墅》的写作拖了这么久,作者究竟是在磨蹭些什么呢?
       平素做翻译功课或读翻译过来的书时,我最恨的是书里的注解。按照西方学界规则,绝大多数脚注或尾注都用来说明篇中引述诸多细节的文本来源,足证学术研究过程的严谨,可这些东西对外行的读者来说其实根本没什么用,只会打断我们阅读时的文气。而在《流水别墅》里,夹在正文页码部分的全部注释都是直接关联正文情节的补充叙述,所有符合学术规范的引证注解都按章节分好统一放在书末,要想深究印证的学者大可以到那儿去翻查。这个排版的小细节看似无关紧要的闲事,实则与作者处理整本书的行文态度是合榫对缝的。前面说过,如果事先不明就里,读者很难看出《流水别墅》是由一位建筑历史教授写成的一段关于建筑的历史,它读起来实在像一本侦探小说。除了莱特留下的无数图纸、便条、书信、文件是研究这座建筑必得查找的资料来源以外,早至此前几百年考夫曼氏在德国故土的家族记录,晚至稍后由莱特痛恨的理查德·纽特拉为考夫曼在加州棕榈泉建成又一座留名建筑史的前卫别墅的前因后果,乃至于一九六三年后小埃德加捐出流水别墅移居纽约的家常琐事,都在托克教授的根究之列。他像侦探般的交叉询问连考夫曼家的黑人厨娘和农场工头都没漏过,更没漏过要比对一九三七至一九三八年间势如山洪般大肆鼓吹流水别墅的大小无数报章杂志。搜得的原始资料时或如罗生门故事般歧路丛生,据以择定靠谱的拟真版本恰似侦探的天职。相关的搜求痕迹都留在本书末尾的注释部分。他细致到什么程度呢?有个小例子。他声称小说《源泉》直接脱胎于流水别墅的故事,而且言之凿凿地厘清了兰德的写作节奏与流水别墅是如何契合的。兰德找到突破点克服文思蹇滞时恰好是在一九三八年,是与莱特长期不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为流水别墅举办单项特展的时刻。托克教授查到,从兰德当时的住处坐车到现代艺术博物馆只需要五分钟,而她那时正想写本小说描写现代建筑的悲喜剧却一笔也写不出,所以必定会被这个展览吸引了去——但是,她没留下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记事历,她的文件里也找不到参观这次展览的门票存根,(也就是说他当真翻过兰德的文件堆!)然后他给出解释说,那时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展览都是免票的。这只是由流水别墅衍生出的某个枝节的一段描述而已,为了这区区一两百字,作者要做多少功课?我留给做过类似研究的读者自己去估量。
       除了扎实详尽、有时看似杂乱无章枝节横生的资料整理以外,作者的文风也不同于大学里习见的研究报告。他更像是个乍学作文的小学生,没用到什么叙事技巧,很本分地按着真实事件的大致脉络,按着这个故事里最主要的角色莱特和考夫曼的心理发展逻辑,平铺直叙、纤毫毕现地把尘封往事呈现在读者眼前,即有逸笔也是由于故事推展到必须加以解说的进度,比如第三章讲述熊奔溪的人文地理那一节。研究建筑的专家有几人会想到用两瓶饮料倒进溪流后的走向来解说流水别墅附近大陆分水岭的地理特征?有几人会把熊奔溪的动物、植物种群放在眼里?可这些细事在后文流水别墅的故事里都出现了遥相呼应的情节发展,而我说,这不同于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安排的草灰蛇线。这只是生活自身蕴藏着的真实戏剧性被作者察觉,他朴实地依照自然的时间顺序,耐心、清晰地编织好了关涉流水别墅的琐碎头绪。如此写法,除了他身为教师惯于帮人剖析案例的职业素养以外,还透露出了他本人从流水别墅的故事里体味到的深深意趣。迷上某件原本懵然的事情,不计成败利钝一根筋地穷根溯源,这本该是研究者最初走上学途的原生态,可惜在当今学界事件化、明星化的风气下已属珍稀品质。偶尔醒悟我们好运气旁观了作者自得其乐的发现之旅,为他击节喝彩的快乐自是强于捏着鼻子硬读一本学术报告。
       慢条斯理讲故事之余,书里唯一更深一层的玄说牵涉到少许心理分析的手段,这也是侦探小说的惯用笔法。犹太裔商人考夫曼置身于WASP豪门望族林立的匹兹堡,社交圈永无休止的鄙夷逼着他养成了借用明星式建筑滋养自尊的习性。莱特在现代主义初期四位大师里是唯一的美国人而且最“不现代”,欧洲人的走红几乎把他赶尽杀绝,于是他对来自欧洲的建筑师和建筑手法怀着一边暗中借鉴一边椎心痛恨的矛盾心理,连带着在流水别墅里融合了前卫的现代建筑理念和丰富的本土文化元素,做出了他这辈子最复杂的一座别墅,同时也是建筑史上最复杂的一座别墅。小埃德加·考夫曼遮蔽在父辈阴影下的早年人生,又何尝不是流水别墅的历史日益迷雾重重的直接肇因?而扩大到以概称论的美国民众,那些与前卫艺术互不相干的普通人,谁又想得到在大萧条的惨淡背景下去体会他们从流水别墅身上看到的梦境呢?托克教授的这些阐释在文人写作的新闻和历史著作里其实比比皆是没甚稀奇,放在建筑圈里却是异数。
       有了脚踏实地的阐述打底子,流水别墅巨大成功的隐秘缘由才会不期然浮现。夹叙夹议的写作中,这个建筑成形所赖的每份细小助力被逐一点明。建筑新人多半一心沉醉于仿效大师手笔,浑不知单凭挥洒技法还远远不够。真实的建筑哪能由建筑师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单方做主,它永远都是由整个社会协同着孕育出来,深深烙上了当时当刻的世事影像。既然如此,只从设计灵感如何发生的角度来言说建筑方案的缘起,要想合情合理地自圆其说就不很容易。然则常有建筑圈里人似乎并不在乎建筑所托庇的具体的社会、经济、文化大局,只肯把它看做完全抽象的一套创作术,全部内容和意义都只寄托于纸面上的墨线图,绝不比抽象雕塑更有人间烟火味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砸懵了我的那批理论家许是发现了囿于建筑域内做道场的局限性,想从语言哲学那儿借个火花也是要谋求变通,没留神自己却是朝着玄虚越走越远了。事实上,即便在文学批评的圈子里,这种习气也招来了反思和批判,前些日子出版的翻译小说《小世界》不正是恶搞了典型的明星学者?老老实实的社会背景分析和案例细读在历史学的领域里似乎早已落伍,既难据以创建因小见大的宏大叙事框架、据以通盘解释大历史,又必须事先备办繁琐芜杂的原料,只有像郭靖似的笨人才肯练这降龙十八掌吧。
       《流水别墅》这本书,把一桩学术旧案写得好看好玩,解答了读者历年来对流水别墅可能怀有的疑问,除此而外,它还为有心人示范了学术研究的一种路数,虽然陈旧,虽然艰苦,却仍是一条正路。由于托克教授在西方学界的平常身份,本书达到的水准就更值得我们深思。虽说作者在中文版序里很是恭维了中国古典园林,说是莱特的设计隐约也有点儿宋画的气韵,可这客气话听过也就罢了。其实,无论是莱特的设计还是《流水别墅》这本书,深厚的根基仍然扎在西方学术的传统中。无论中外,近年来聚焦于物质文化微观研究的史学著述日渐增多,或是厘清某类物件或行为随时光流逝的传承变迁,或是求取某一特殊时刻的世态横断切片。然而对比之下可以看出,就我辈而言,如何培育好诚实、详尽的资料基础时常仍是难点,进而便会殃及最终成果的品质,凸显为跛鸭的病足。来源广泛、互为询证的史实素材稀缺或被人为耗损遮蔽,固然是现实的难处,然而,更有片面夸大“立言”、痛诋考据实证的虚浮导向在拨弄着读书人的沉浮。喜欢做研究的人总是在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轮回里往复不已,且不论自身的能力究竟允许我们提出怎样的问题,单论疏解疑团的态度和方法,我们尚需恶补的功课还很多。
       (Franklin Toker,Fallingwater Rising,Frank Lloyd Wright,E.J.Kaufmann, And America’s Most Extraordinary House,New York,Alfred A.Knopf, 2003;《流水别墅》,[美]富兰克林·托克著,林鹤译,清华大学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