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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天堂只是狗的吠叫
作者:汪剑钊

《读书》 2008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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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摇滚乐最早出现在五十年代的美国。它与欧美的后现代主义语境有一定的关系,是当时流行音乐的派生物。一九五五年,一个名叫比尔·黑利的青年在吸收了美国乡村音乐与黑人音乐的元素以后,创作了一首题为《整日摇摆》的歌曲,令数千万青年男女为之倾倒,从此开创了一个新的音乐时代。在随后的几十年间,摇滚乐冲出了美洲大陆,在全球各地迅速传播开来,并由早期的亚文化或准文化类型逐渐演变为一种令人瞩目的世界性文化现象。
       在俄罗斯,并没有发生过严格意义上的“摇滚革命”。不过,俄罗斯诗歌一直有吟唱的传统,六十年代,奥库扎瓦和加里奇的弹唱诗歌风靡一时。他们的创作继承了十九世纪俄罗斯诗人柯尔卓夫、白银时代诗人克留耶夫、克雷奇柯夫等的传统,在民谣的曲风中引入对现实的讽喻和调侃,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不久,维索茨基也加入了弹唱诗人的行列,他以其特殊的影响力,为俄罗斯的行吟传统推波助澜,掀起了一个不小的高潮,西方媒体称之为“苏联的鲍勃·迪伦”。维索茨基曾是塔冈卡剧院的一位优秀的演员,曾在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担任主角,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六十年代初,他弹奏着七弦琴开始以类似摇滚方式进行自己的吟唱活动,创作了不少脍炙人口的歌曲。在一首题为《大地之歌》的作品里,他张开了先知似的歌喉:
       土地的母性不可消除,/不可剥夺,就像海洋取之不竭。/是谁相信,土地被彻底烧毁?/不,她只是因痛苦而焦黑。//四下躺着开裂的堑壕,/弹坑,就像伤口在闪光,/……/土地——这是我们的灵魂,/绝不能让皮靴践踏灵魂。/是谁相信:土地被彻底烧毁?/不,她只是暂时隐匿。
       维索茨基创作的不少歌词针砭时弊,对丑恶的社会现象进行猛烈的抨击,成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苏联的诗歌档案。特别需要提及的是,他的诗歌吸收了大量的民间口语,以前诗歌中极少见到的市井黑话、切口,乃至广告、新闻用语,都伴随着他的歌声飘飞了起来。遗憾的是,一九八○年,维索茨基因心脏病发作去世,使得这一传统受到了重创。
       与中国流行音乐早期发展的进程相类似的是,俄罗斯摇滚乐最初是通过“走私”的方式传入的。当时的苏联官方认为,摇滚乐属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腐朽生活,根本不是什么音乐,只是文化的垃圾,是资产阶级道德沦丧的体现。因此,拒绝进口一切来自欧美国家的摇滚乐唱片。不过,禁令并没有阻拦住人们对一种新的音乐形式的兴趣。不少音乐爱好者经常在苏德边境从一些走私商人那里购得磁带和黑胶唱片。而在当时的莫斯科黑市上,一张“甲壳虫”的黑胶唱片能卖到二十个卢布,这相当于当时一个高级工程师半个多月的工资。据说,最早的一批唱片是夹杂在医疗器材中被偷偷贩运到苏联境内的。七八十年代的俄罗斯青年,在接过传统的行吟接力棒以后,在欧美摇滚音乐的刺激下,着意创建具有本土特色的摇滚音乐。这样,有着丰厚文化底蕴的圣彼得堡(列宁格勒)再一次成为俄罗斯的诗歌重镇,先后出现的摇滚乐队或组合的有“时光机器”、“星期天”、“电影”、“水族馆”、“自动满足”和“分组承包”乐队等,一度还成立了俄罗斯摇滚乐的协会。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了如苏加乔夫、什诺罗夫、亚·伊万诺夫、斯彼林、拉艾尔茨基、尼科诺夫、卢季扬诺夫、索波列夫、安东·索亚、米哈伊洛夫等家喻户晓的俄罗斯摇滚诗歌的重要代表,为二十世纪后期的俄罗斯诗歌史添加了新的页码。在传统诗人正在为某个句子、某个段落苦心孤诣地经营和搭配,立意建立一个优美、和谐的诗歌世界时,摇滚诗人率直地以沙哑的嗓子喊出了对社会的怀疑和批判:
       你是否看见周围发生的事情?/人们只是在饕餮、杀戮和撒谎。/为什么你无动于衷?/为什么呀,所有人无动于衷?
       在他们的眼里,牧歌式的世界已一去不返,天堂是“狗的吠叫”,浩瀚的海洋不过是“黑暗”与“泡沫”编织而成的存在。灵魂找不到自己的故乡,现实中走动的人们只是“行尸走肉”,他们的身上只有“混凝土”和“玻璃”。至于生活,已变得日益难捱和令人恶心:
       生活抻长像一条鼻涕……/绞索从天花板上生长出来……/可诅咒的渗透!/大麻让灵魂麻醉,/而大地把身体占为己有。
       偶尔,他们也会采用戏仿的手法,对一些经典作品进行解构,赋予其崭新的含义,例如什诺罗夫的一首诗:
       夜。街道。路灯。药店。/售货棚。警察和夜总会。
       就是对勃洛克的名诗的“篡改”,这首作品的原型如下:
       夜。街道。路灯。药店。/无聊和幽暗的灯光。/哪怕你再活二十五年——/一切照旧。没有出路。//你会死去,然后重新开始,/一切也会重复如初:/夜,运河上冻结的波纹,/药店。街道。路灯。
       勃洛克的原作是组诗《死亡的舞蹈》中的第二首,它以名词的并列,不露声色地暗示二十世纪初俄罗斯死寂的现实,在节奏的循环里,点出了“没有出路”的沮丧和绝望。仿作袭取了最著名的一行,添加了二十世纪末俄罗斯更为人熟知的名词,使读者在重温经典时,感受到现代性的压迫,“警察”与“夜总会”的同时现身,在滑稽的词语效果中复制了一个错乱、迷茫的生存环境,仿佛预示着人类更可怖的未来。
       综观俄罗斯摇滚音乐的发展历史,可以发现,俄罗斯的摇滚大多属于慢摇滚性质,这或许与该民族的艺术欣赏习惯有关,摇滚歌手在冲击时尚与传统的过程中,时不时地会流露出某种温情,偶尔会以一种浪漫的抒情声调来关注日常生活的主题。在具体的创作中,他们结合了美国摇滚、俄罗斯传统谣曲、拉丁音乐和爵士乐的元素,然后,加入重金属和朋克的思想,由此形成了颇具俄罗斯特色的摇滚诗。于是,在音乐的革新中,诗被重新唤起,那些意蕴深湛的歌词表明,摇滚不仅是一种新音乐的形式,它同时还意味着一种新的思想,其中混杂了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和个人主义等各种元素。诗人们出现在酒吧、咖啡馆,甚至地下通道里,以最为大众化的方式传播前卫、先锋的精神,表达他们对既存的规范、制度和秩序的反叛,以及对新的生活方式、新的意义世界的呼唤。其中有不少作品着力于对性主题的描述,声称“性是这个世界的青春”,甚至连“永恒”也开始大跳“脱衣舞”。在用词上有意引入俚语、俗语和粗口,以近乎赤裸的语言袒露生活的真实,其惊世骇俗的程度,甚至越过了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所画出的底线,它们在对主流意识形态的颠覆方面,有着其他诗歌不可取代的能量。
       值得注意的是,欧美摇滚歌手大多出身于底层,不少人原本就是流浪汉、无产者,他们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对知识、文化的厌恶。与之不同的是,俄罗斯接受摇滚的最早一批人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来自理工科院校,个别人甚至是专业音乐院校的毕业生。这使得他们的创作在反文化、反机械文明的同时保留了一定的文化和理性特征,避免了因彻底的颓废行为而造成的非理性、偏激、极端和虚无,从而以一种略显折中的方式告诉人们,摇滚并不只是歇斯底里的吼叫和莫名其妙的发泄,更不是无意义的噪音。因此,我们经常可以听到一些悖论式的糅合,那些粗犷的嚎叫在呼唤强力的缝隙中也间或夹杂了哀婉的叹息,一些失望的怨诉和讽喻依然保存了终极的希望:
       不论怎样我不相信,/所有的人——是野兽!
       因此,在诗人的眼中,每一个人都是孩子与鲜花,他们充满了美德,都是美丽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