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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度苦”到“顺生”
作者:孙 郁

《读书》 2008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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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年代后期的北平,京派文化日渐式微。但《世间解》的问世,似乎像京派文人最后的余晖,留住了那个时期精神的碎片。该杂志的发起人是张中行,地点在广化寺。现在无法了解杂志酝酿的具体过程,只知道事情由他新认识的续可法师张罗,废名等人曾到寺里热烈地讨论过办刊思路。至于资金的筹划等细节,据说是天津的一位居士赞助,在张中行后来的回忆里谈得简略,我们也无从知晓。《世间解》在沉闷的旧都的出现,想来也没有多少读者关顾的。总计出版了十一期,发行量并不太多,知识界后来很少提及于此,似乎并不存在过。可是我读过这本杂志后,还是颇有兴趣。因为无论学识的深还是文笔的好,都是颇让人感念的。
       《世间解》第一期出版于一九四七年七月十五日,是以佛教文化为题旨的杂志。张中行是唯一的编辑。从初版的情况看,很有雄心壮志。他在创刊号“编后记”中明确地说:“本刊是一个讨论人生之道的刊物,其目的与其说是致知,毋宁说是致用。所谓致用尤着重普遍。以是,我们希望由下期起,谈人生之道和生活经验的文章能够比本期多。”张中行后来回忆说,办这个杂志时,对学术的兴趣是超出对宗教的兴趣的,即通过人生的思考去解决心灵的问题。那时他对佛学的兴趣旨在对苦楚的超越上,想借此开一个园地,聚来同道,阐佛学之幽微,释玄学之广大。第一期的作者、文章都不错,有来自印度的师觉月《佛教在印度人民生活中之地位》,废名的《孟子的性善与程子的格物》,顾随的《揣龠录》,俞平伯的《今世如何需要佛教》等。第二期的作者增加了任继愈、吴晓铃、慧清等,任继愈写的是《理学探源序》,吴晓铃则是《奈都妇人画像》。后来熊十力、朱自清、金克木、赵景深、丁文、王恩洋、南星等都成了他的作者。文字都很温润儒雅,学识和趣味交织着,在精神的深和文采的平实上,都高于一些人文杂志。文章都很好读,即便是熊十力的《读智论抄》,也仍然亮光闪闪。泰戈尔的诗,禅宗的语录等,都在流动着心绪的亮色,照着人间的灰色。我相信编出第一期时,张中行是暗自高兴的,他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理念设计出一种思想的平台,可以说,京派的意绪和学院里的高妙汇聚在一起了。
       当时的佛学杂志很多。浙江的《海音潮》,汉口的《正信》,上海的《觉群》、《弘化》、《觉讯》、《觉有情》,镇江的《中流》,湖北沙市的《佛海灯》,广州的《圆音》,新加坡的《人间佛教》,台湾的《台湾佛教》等,在佛学界都有影响。是专门化的杂志。不过张中行办刊,有一点杂色的意味,也将非佛教的学说引进来。比如文学作品,译介与佛教文化有关的诗与散文。还有谈科学与宗教及社会关怀的杂感之类。像吴晓铃对甘地的介绍,南星对文化理论的翻译,王恩洋《知识与文化评论》,丁文的《自由平等新解》等文字,加进了现代的感受,科学理念的随感也夹杂其间,显然是有些生气的。哲学与佛学的理念,还有诗人的内觉,悠然而岑寂地流在字里行间,比文学的期刊多了理性,比理论杂志又多了趣味。文章呢,有冷有热,可作美文来读。顾随的高远辽阔,熊十力的玄奥深思,废名的苦涩和灵动,朱自清的清澈隽永,俞平伯的古拙老成,对读者的吸引是不必说的。
       在第二期,张中行发表了一篇文章《度苦》,述说着他喜欢谈佛的原因。那是十一年前与杨沫婚姻失败后,他在绝境里与佛学的一次意外的相逢。而这,改变了他的生活,思维方式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在极度绝望和灰色里,佛的语录像微弱而亮亮的火,把他的死去的心温热了:
       大约十一年前,正当我的生活经历一次变动以后, 我开始看到《心经》。那是同学李君给我送来的。那时我借住在大学宿舍的楼上。正如同学李君所言,我当时是有烦恼,所以他送来《心经》,他说《心经》可以去障。那是一个红红的小褶本,字印得清楚而大。我第一次念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菠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心里竟觉得大受感动。但对五蕴皆空的事毫无所知,度苦厄云云自然就更谈不到了——但这也是比较而言,李君是信佛法甚笃的人,他是怀着度苦的大心愿常到我屋里来。那时我的心情正在寂寞动摇的时候,他走来,穿着蓝布长衫,坐在窗对面的小凳上,看我一会,于是又重复一次:“打破那个烦恼障吧!”我也看看他,也看看放在床头的《心经》,心里感到一些温暖。这温暖一部分从友情来,一部分由佛法来,我觉得这个世界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可怕。
       开篇的寥寥几句颇为动人。他的佛学因缘就是由此所得的吧?在张中行看来,人的苦有两类,一类来自本性,一类来自社会。社会之苦遮蔽了本性之苦。那是更大的苦。而要灭这个苦,就要有安身立命之道。这个道是什么呢,那就是宗教。在他心的深处,宗教的力量似乎可以观照到内心之苦。从死灭和绝境里走出,佛的力量也许是最重要的。不知为什么,喜欢西洋哲学的他,没有走向基督教的世界,而是从东方的哲学里找到慰藉。他快慰于这一慰藉,因为思想的乐趣,是可以驱走悲凉的心绪的。
       有趣的是,编者对己身的体验,只是个案地处理,并不特意搜求类似的文章,对别的作者写什么是不强求的。这一本杂志的问世,对废名这样的人来说是个新的平台。自周作人入狱后,京派文人的阵地是萎缩的,他的寂寞也自不必言。不仅帮助设计内容,还对编辑理念出了诸多思路。他给张中行的信里,多是鼓励的话,显然还带有二十年代时的热情,似乎回到了与周作人、俞平伯讨论问题时的兴致。废名对佛学的看法很怪,与熊十力的观点还每每反对。他在《世间解》发表的《佛教有宗说因果》、《〈佛教有宗说因果〉书后》、《体与用》等文,偶尔与熊十力开点玩笑,锋芒是可见的。废名的文字里流出的思想渺乎如林中云烟,冷彻的凝视里不乏诗情的闪动。对俗世的冷嘲也含着周作人的风骨。他的研究佛学,不是张中行那种从己身的苦出发的诘问,纯粹是精神的静观,讨论问题是有点神秘的色彩的,玄学的东西颇多。他甚至把孔孟、程朱的思想也放入佛学的语境里讨论,把哲学与宗教的话题一体化了。废名在文章上的特异与这种玄学的低语有关,他在对存在的因果问题的思考上走得很远,与当时读书人的兴奋点是大为有别的。连张中行也颇觉奇怪,孟子不知佛,程子反佛,放在一起讨论真会拓展思维的空间么?
       《世间解》的作者里,顾随是个有分量的人物。按辈分,顾随是张中行的老师,张中行认识他,却是大学毕业后。因为那时需要谈佛的文章,谈佛,就不能不涉及到禅宗,而在张氏接触的学者范围里,还没有这类的人物。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前海北岸南关口。张中行第一眼看见他,就有了良好的印象:
       顾先生身材较高,秀而雅,虽然年已半百,却一点没有老练世故的样子。我说明来意,他客气接待。稍微谈一会话,我深受感动。他待人,几乎是意外的厚,处处为别人设想,还唯恐别人不满足,受到委屈。关于写稿的事,他谦虚,却完全照请求地答应下来。这之后连续一年多,他写了十二章,成为谈禅的大著《揣龠录》。许多人都知道,中国的子部中,禅宗的著作是最难读的,有关禅的种种是最难索解的。我又是这样比喻,子部许多著述同是高妙,可是性质有别:就说《庄子》《荀子》吧,像似四大名旦演出,虽然高部科技,却都有个规矩;禅就不然,像是变戏法(新称呼是魔术),看了也觉得高不可及,却莫名其妙。莫名要使之明,先要自己能明,然后是用文字来表明。在这方面,顾先生的笔下真是神乎其技矣,他是用散文,用杂文,用谈家常的形式说了难明之理,难见之境。
       这个评价确不为过。顾随的学生周汝昌、叶嘉莹也有类似的描述,对老师的印象几乎是一致的。学识高又有善良的心,自然是很有引力的。由于他的催促,顾随写出了惊世之作。他催稿是热而急的,两人的交往留下了许多故事,成了《世间解》背后的最让人怀念的一页。顾随在那篇大作的结尾篇里就这样说:
       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大约民十顷发表于《北京晨报》之副刊。而副刊的编者则是孙伏园。后来,鲁迅追记当时的情形曰:“那时伏园虽然没有现在这么胖,然而已经笑嘻嘻地颇善于催稿子了。”看其语气,颇若有憾于孙公者然。《正传》尚没有登完,这之间,孙公不知为了什么事而告假回南了。代理编辑的一位某公,史无明文,其胖与瘦虽不可得而知,我想定是不那么笑嘻嘻地善于催稿子,于是鲁迅就将阿Q枪决了,而《正传》也就以“大团圆”收场。鲁迅于此曾说:倘若伏园不离开北京(那时当然还没有“北平”这个名称),他一定不让阿Q被正法。现在,我们感谢孙公之善于催稿,同时,我们也憾于其告假,以致阿Q竟在《正传》之第九章绑上了法场;如其不然,阿Q底寿命一定更为长些,而《正传》也将有第十章或第十七章了。然而过去底事究竟是过去底事,说什么也挽救不回来,正如人死之不可复生。如今且说苦水之写《揣龠录》,自其开端之“小引”,一直到现在写着底“末后句”,没有一篇不曾受过中行道兄之督促,就是道兄自己也说苦水写此录是“逼上了梁山”。于此我必须声明:中行道兄永远瘦,过去是,现在是,而且将来也永远一定是,虽然苦水并不懂得麻衣相法。在编辑的途中,道兄积劳成疾,还生了一次不轻底病:肺炎。记得我去看他的时节,虽已十愈八九,但他仍须躺在床上和我说法,看其面貌较之平时也并不算瘦;其时我想道兄大概平时早已瘦到不能再瘦的程度了罢。至于道兄之善于催稿子则绝不弱于孙公伏园,即使苦水并非鲁迅,而且他也并不笑嘻嘻。他底面貌永远那么静穆,语音永远是那么平和,总而言之,一句话:他永远不着急,不起火。这使我想:道兄真不愧有道之士也。其静穆底面貌与平和底气语却有一种“逼人力”,即是说:他让你写稿子,你便不能不写,不好意思不写;即使是挤(鲁迅所谓挤牛奶之挤)也罢。多谢道兄:以苦水之无恒与无学,拙录竟托了谈禅之名出现于佛学月刊底《世间解》上,得与天下看官相见;而且一年有半的期限之中,竟写出了十有二篇。
       顾随是出色的鉴赏家,在三十年代已颇有些名气。他长年生病,写的文章不多。可偶一为之,便有不俗的气象。因为是外语专业,对域外文化的了解较深。可是无缘出国,兴趣也渐渐向国学转移。他谈旧诗词,灵思闪闪,冷观深切,道他人未道之言,比王静安毫不逊色。言佛理与儒学,亦深思洒脱,目光如炬。他本来能写很好的小说,旧体诗词亦佳。可是后来退到书舍,以教书为业,遂放弃创作,埋头到教案的写作了。不过他似乎不怎么看重自己的文字,动笔渐少,许多思想都消失于精神的空洞里了。张中行对他的印象一直很好,也很深。自己也多少受到顾随的影响。多年后写那本《禅外说禅》时,多少还是能看到《揣龠录》的影子的。
       同是出身于北大,顾随喜欢鲁迅,张中行偏爱知堂。两人对周氏兄弟的看法有同的一面,也有异的地方。顾随文字婉转清俊,亦热气腾腾,似乎学鲁迅;张中行平淡幽微,乃知堂笔法。不过在对传统的看法和诗词的鉴赏方面,两人相近的地方多。前者对宋词有精妙的体悟,后者浸于唐人的清幽流畅的意蕴里,可谓古风习习。他们都在传统文化里用力,却又没有方巾气,意识里是现代人的洒脱。对国民的批评和反省,是异乎寻常的。顾随热的一面,是张中行少的地方。所以一个忧愤过深,以至伤体。一个不温不火,就岑寂得很,竟得高寿。张中行回忆自己的友人时,常常惦念的是这位高雅而热心肠的人,因为彼此在对精神的幽怨的存在的看法,毕竟还是有诸多相近地方的。这就是人生来大苦,唯有艺术能超凡入圣。他们对旧的诗文的敏感和有趣的阐释,现在能与之比肩的不是很多。
       《揣龠录》是难得的奇文,张中行对此评价很高。我一直觉得它对张氏的影响是内在的。或者彼此在对佛的看法上心有戚戚焉。比如书中对怀疑问题的感受,就非禅似禅,似哲非哲。说:“大疑,大悟;小疑,小悟。学佛要信;参禅须疑。”真是悟道之言。而且也认为,一切归创造:“佛佛不同,祖祖各异。则亦以其为是创作故,非模拟故,非剿袭故。”这就把佛学的存在流动化了,绝无教条的痕迹。他看经典,思绪是动的,乃智者的内省,时见耀世之灵光。如:“窃为凡一切为学,必须有两种精神:一曰取,一曰舍。而且取了舍,舍了取。舍舍取取,如滚珠然;取取舍舍,如循环然。”至于如何取舍,顾随回答得大气淋漓,即倜傥分明也,往来自如也,不为物所累也。《揣龠录》是哲人的独思,意蕴仅在周氏兄弟之下,有时亦多奇思,翻滚摇荡于江河之上。他从佛的意蕴里,看见的不是静止的遗存,而是动的精神。“一种语言中,倘若没有了否,则便只剩下是;而只有是的语言只有印玺和保守,而更不会有革新与创造了。”此种观点,张中行都心以为然。你看他的文章,不也多是类似的意识么?
       虽然是佛学类的杂志,但后来有关佛学的文字却被文学与人生哲学的话语代替了。因为作者群中,信仰佛教的人太少,只是把此作为话题而已。而张中行的兴奋点也渐渐向罗素那类哲学家的路径靠拢,文章的编辑就与周作人式的趣味接近了。其实在编辑该杂志时,他对佛学的一些基本理论也生出怀疑来,《心经》所云“不生不灭”、“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用逻辑学的观点看,前者违反排中律,后者违反矛盾律。他觉得,重要的也许不在于对与错,而是引起对生死问题的冥想。佛学大而深,接近它而非迷信之,能入乎其中又超乎其外,在那些人眼里是理应如此的。人生是个漫长的度苦之旅,但那力量有时不在外力,而多在自己,回到自身才是悟佛的一个归程。
       废名谈佛有禅宗的意味,不妨说带着神秘的期许。顾随则有点禅外的哲思,偶能窥到内心的清寂与冲淡。俞平伯讲佛的时候,内心却有孔老夫子的中和之音,自己还在佛门之外的。以顾随为例,在内心深处是最有悲苦意识的,其诗词里就多有空漠的意象。可是偏偏以非正襟危坐的语气面对禅学,未被禅意所累。众人谈佛却不入佛门,乃是对人生有别样的看法,儒者的智慧也是有的。佛学的吸引张氏,是因为意识到了内心的苦,是有动因的。所以他既没有神灵飞动的一面,也没有安详如梦的心绪。看到了佛说的苦的根源,自然有大的欣喜。但人的生命源于欲,竟然以消灭欲望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也是有自身的问题吧。他在与佛学深入地接触之后,发现只用释迦牟尼的思路是不能解决所有的困惑的。于是思路又回到罗素的怀疑主义那里,从笛卡儿式的沉思里直面悖反的难题。他后来写《顺生论》,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即从佛学出来后,怎样对待“逆”和“顺”的问题,这时候他与佛家的距离就很远了:
       从人生哲学的角度看,有三点很值得注意。以佛家的轻视私爱之情,可是不舍“大悲”,修菩萨行,要普度众生,这即使应该算作空想吧,如果所想多多少少可以影响所行,我们就不得不承认,想总不比不想为好。二、逆常人之道以灭苦的办法,如果真能够信受奉行,精进不息,禅悟而心安理得,这种可能还是有的;修持而确实有所得,这条路一定不如常人么?似乎也不容易这样说。三、定名的网罗,疏而不漏,跳出去,大难,不幸有疑而问其所以然,又常常感到迷蒙而冷酷。对这样冷酷的现实,道家的办法近于玩世不恭,只是不闻不问地混下去。佛家则不然,他们认真,想人定胜天,沙上筑塔,其精神是“抗”。胜利自然很难,不过,正如叔本华所推崇的,逆自然盲目之命而行之,可以当做人对自然的一种挑战。这用佛家的话说是“大雄”,结果是螳臂挡车也好,这种坚忍的愿力,就是我们常人,想到人生、自然这类大问题的时候,也不能淡漠置之吧?
       上述的思想能看出他的关于信念与否的核心。前人的信仰,是对外在理念的执著,信他。张中行起初也是这样的。至少办《世间解》的时候还残留着这种期盼。可是读来读去,发现有许多理论和自己的体验有别。就是说,再好的理论都有一些盲点的。不过这一发现,并不能让他走向无信的虚无主义的路,或者尼采那样的孤独自行的险境。即也隐隐地相信生命能够自己支撑自己。读他的文章,总觉得背后是有一种奇异的信念在。几乎感受不到极度空无的那种存在主义的惊悸。这使他既没有走鲁迅的路,也没有走胡适的路。和周作人那样完全书斋化的选择也是有别的。天底下什么是可信什么是不可信呢?用胡适的观念,采用实验主义的方法,什么也得经过检验才能理会的。张中行在理论的层面,早就解决了价值论的问题,一生都没有变。可是生命的爱与苦,哲学里没有解决,佛学也没有解决。怎么办呢?庄子的逍遥?陶渊明的归隐?尼采的流浪?他都没有选择。因为他自知不是大哲,没有庄子的洒脱;也不是陶渊明,没有明暗之间起落的反差。那是一个小民的独思与独乐,困苦而能于衣食住行间消解之,无奈可麻醉于诗文的吟哦间。生是“无常”,而艺术却可以使人抵达永恒之路,即“常”。他自己是深以为然的。在“无常”与“常”之间,他以旧式文人的情怀和怀疑主义哲学渐渐去解决它了。
       小民,也就是布衣之族的信念是什么呢?衣食之无忧,儿女之无患之外,是爱欲的表达与诗意的栖息。诗意的却不是俗态的,在他是个闪光的地方。比如玩玩古董,做做旧诗,谈谈哲学,都是。一切为了己身之乐和他人共乐。在百无聊赖的世界倘能开一绿洲,种着自己的园地,既不欺人,也不骗己,岂不是一种快慰?于是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做一点有益的事,从古老岁月的遗绪里打捞一点精神之火,照着昏暗的路,也是幸福吧?回到自己,顺生而行,这个信念,后来就从没有变过。
       顺生,其实就是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小民的生存,一般的情况,要么顺从奴态,要么叛逆而行。张中行自己,不选择这样的路,而是清醒地顺人生的路走。顺生,不是奴性,而是寻找自然的状态。根据自己的心绪理性而从容地设计自己。流行的存在不能吸引自己,卑琐的享乐也不能占据内心。逆人生的路走是不好的,放荡的日子自然也该放弃的。关键是充分地显示个人的价值。一个甘于边缘的人,生活的简单却无法制止其精神的高远,他从“无常”的世界里,展示了自己的“常”,小而渐大,旧而弥新。在存在的方式上,他其实和废名、顾随、俞平伯等走着相似的路。不同的是,他把此意从人生哲学里突现出来,说“顺生论”是那一代人的一种体悟,也是对的吧。
        二○○八年二月六日于下斜街
        (《顺生论》,张中行著,中华书局二○○六年版,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