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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读]情为此物
作者:张鸣跃

《青年文摘(红版)》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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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东村的,他是西村的,中间一道沟,沟南面有东山和西山,隔一道谷。
       他一直在东山放羊,她一直在西山放羊,两人从七八岁就知道那边有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十二三岁才想到相互喊话,你多大?你有多少只羊?你想上学不想?……
       再大一点,不喊话了,她的羊群总在东山西边的坡上,他的羊群总在西山东边的坡上,他常爬岩上树像个小英雄,她就捂嘴偷笑。再大一点,有一天,他突然跑了过去,把一大朵野花插在她头上,转身就跑,滚了坡,她惊叫之后就大笑。又有一天,她突然跑了过去,把一个香囊挂在他脖子上,转身跑,说:“我给你绣的……”他就憨笑。
       终于有一天,两人会合了,在山的最高处。她和他有点羞,找不到话题,就说咱给山上这棵树起个名字吧,说了就一起使劲想,想了不少,最后她说出一个,背过身去问他:“你听说过爱情这两个字没有?”他想了想说:“好像听说过。”她转过身来就笑了:“那是啥东西?”他说:“好像是外面世界的一种东西,咱这里没有。”她说:“那咱就把这树叫爱情树吧?”他说可以,就定了。
       从那以后,爱情树就成了她和他会合的一个点。那三个树杈像三根巨指,中间是炕那么大的掌心,平平的,她和他可以坐在上面,也可以躺在上面。最多的时候,她和他是并排躺着看天。云怎么那么白?怎么又黑了?怎么想着是什么就是什么?太阳多大了,太阳有媳妇吗?是月亮吗?他们的家在哪里?星星是他们的孩子吗?……话题有点羞时,她就钻到他怀里打他,他就亲她,她就不动了。有一天,她问:“你说咱躺在这里看天算啥?”他说:“是爱情吧?”
       又有一天,她和他正在树的掌心里抱着说话时,一群村崽出现了,围着树笑喊:“两口子!两口子!……”她呆了,他跳下树来,崽们跑下山去了,显然是早就发现了他和她的秘密,结群来逮现场的。
       果然,他回到家就被爹捆在了树上,往死里打。山里定亲的男女也只是一年走一回亲,自由幽会也是要动家法的。晚上,他偷偷爬出了家,他站不起来了,就往东村爬,爬一阵晕一阵,爬了大半夜,天快亮时才爬过了那道沟,爬到了她家门口,跪起来,大叫:“我来了!”
       他想知道她挨打没有,被打死没有,没打死,他有话说,打死了,他也死。
       她娘出来了,一看就狠了脸:“你这娃,真是找死!”
       他问:“她呢?”
       “死了!”
       他一听就站了起来,伸头撞院中的石碾,咚的一声,倒了。
       她大哭着跑出门,扑到他的身上,哭叫。他没死,睁开眼就问:“打你没有?再打就打我……”
       东村的人围上来了。
       西村的人赶过来了。
       两个娃你护我我护你很惨烈,两村人都说算了算了。西村的人抬走了他,东村的人拦住了她,她哭得死去活来。
       不久,她嫁给了一个富家崽,那富家崽大她10岁,还是个傻子。她没有抗争,她家太穷,她爹病着,等用钱。
       他出走打工了。
       她出嫁后,也像个傻子了,不说话,不笑,走路低头,从不看天。吃穿是不缺的,她家里也因此好过了起来,她对那个傻子也是尽力伺候照看着。有时她会偷偷看一眼南山,叹一声,就流眼泪了。
       他打工一直不顺,挣挣扎扎地,但也能给家里寄些钱。打了十多年工,他很少回家,直到家里的房子盖起来了,妹妹也上大学了,爹妈不在了,他才决定不打工了,回家。人们看见,四十来岁的他,就像六十多岁的样子,也确实打不成工了。回家的第三年,他终于娶上了媳妇。媳妇是个寡妇,有点憨气,但身体好,五大三粗的,能吃能干,日子也归入正常了。
       这时的她,那傻子死了,她爹娘也不在人世了。不久,她买了几只羊,又放起羊来,把家也搬到了山前,搭了间小茅屋。
       他自从回家后一直不上山,也不看山。村人有时也会有意无意地对他提起她的事,好像她和他真有一种牵连似的,口气都有点惋惜与无奈。他觉得这山里的“爱情”也长大一点了,人情就比从前暖和多了。
       这天晚上,他问媳妇:“你知道啥是爱情不知道?”
       媳妇撅嘴说:“啥爱情,不就是你那个放羊的。”
       他问:“那你呢?”
       媳妇说:“我是你的媳妇,娃的妈。”
       他叹了一声。媳妇说得很清楚,爱情是爱情,媳妇是媳妇,念想是念想,日子是日子,两不沾。媳妇好像比外面世界那些能人精人还通大理,千万年扯不清的事理,媳妇一句话就说清了。
       媳妇撒娇问:“你是不是想她了?”
       他不吭。
       媳妇说:“你会不会不要我了再要她?”
       他说:“那不会。”
       媳妇说:“那你告诉我,你想她的啥?她的啥我这里没有?”
       他说:“天上的云。”
       媳妇愣了半天没愣明白,看见他流泪了。她幽幽地说:“那你去看看她吧,她怪可怜的。”
       他提了神看她。她笑:“真的。”他抱了媳妇,说:“你是好人。”
       第二天,他上山了。
       她还是在东山的西坡上放羊,和当年一样。他就从西山的东坡往山顶走。
       她看见了他,就抛下羊不管,也往山顶走。他先到了那棵树前,定住了。他很震撼,几十年过去了,这树还是那样子,一点都没变。她也到了,拉了他手,也看树。
       “你看,树还是那样子。”
       “是啊,还是那样子。”
       “人都老了……”
       “是啊,人都老了……”
       “一场梦似的……”
       “就是一场梦,一生也就一个梦。”
       “这些年,你看过云没有?”
       “没有。你呢?”
       “没有。”
       “咱两个的一生其实也就树杈上那一阵子,没别的。”
       “就是。”
       说到这里,他和她就上树了。没有当年那么灵活了,他很艰难地爬上去,然后拉她上去。还和当年一样,并排躺了,还是看天。
       于是,这一生的两个点就连结在一起了。云怎么那么白?怎么又黑了?怎么想着是什么就是什么?太阳多大了,太阳有媳妇吗?是月亮吗?他们的家在哪里?星星是他们的孩子吗……
       她问:“你说咱躺在这里看天算啥?”他说:“是爱情吧?”她想了想说:“那这树呢,树看了这么多年的爱情,咋还是这个样子?”他这次说上来了:“爱情就是这样的,啥都经历过了,还活着,就是爱情了。”她笑了,偎紧他,说:“是的,爱情树。”
       其实,还是有人知道他和她的这次幽会,在山下看着这树。他的媳妇就是一个,在门口一直看着那树。
       从山下看那树,就只是一只瘦小的鸟爪,朝着苍天那么扑抓着,千万年过去了,不知抓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