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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小拳舅舅,你能原谅妞妞吗
作者:宁 子

《青年文摘(红版)》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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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说得对,小拳舅舅,他是个傻子,他连抱怨都不会。他不识字,没有理想,不懂生活,不会偷懒,不会索取,不会怨恨,甚至一直不会逃避伤害。可是为什么,这一次,他学会了,如此冰冷地逃避?
       1
       外婆把我带回家时,一大家的人,除了他,所有人的脸,都阴沉着。
       上世纪80年代初,外婆、太公、太婆,还有妈妈的叔叔、我叫二公的一家,生活在同一个大院里,外婆带着我,住在东面最小的房间。他是那个家里第四个孩子,在他之后,还有一对比他小一岁的双胞胎。
       是我执意要跟外婆回来的。从出生起,就是她照顾我,一直陪伴我到了入学的年纪。她想念家乡,要回来,我却舍不得她,拼命地要跟。父母商议,再过两年,父亲也会离开部队回家乡,便让我跟了外婆先回来。
       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到来,就如一个入侵者,在这个人口众多、生活拮据的大家庭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我站在那些人中间,终于听懂了一句话。妈妈的二婶,那个我叫二婆的看起来有点凶巴巴的妇人说:“要不,你把她送她奶奶家,家里这么多张嘴,她吃谁的……”
       不等外婆回答,他忽然在很多人背后钻出来,说:“妈,我……我摸鸟蛋给,给妞妞吃……”
       二婆一巴掌打在他光光的脑袋上,他捂着脑袋,还在那里嘟哝:“我……领着妞妞玩……”
       我看着他:10岁多点的男孩子,脏兮兮的一张脸,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衣服明显大了,在身上晃晃荡荡,鞋子上沾满泥巴,前面破了个大洞,两个脏脏的脚趾钻了出来。
       他看着我笑,他那么黑,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憨憨的。
       “哥哥。”我唤了他一声,感觉出他对我的友好。
       “叫舅舅。”外婆摸摸我的头发说,“他是小拳舅舅。”
       那么小的舅舅。我笑起来,忘记眼前的处境。
       天很快地暗下来,整个村子都是暗的,那个破旧的院落里,更是没有任何光亮。我跟着外婆回到一灯如豆的小屋,走到门口,听到身后有人唤:“妞,妞妞。”
       回过头,是他在后面跟了过来,走到我面前,忽然摊开手,掌心里,是两枚青青的枣子。
       他嘿嘿地笑起来:“给,给妞妞吃。”然后转身跑了,鞋子踢踏踢踏的声音,很快消失在院落的另一端。
       2
       每天早上,我的舅舅们都会在院子里推磨,磨出的粗面糊可摊成厚厚的煎饼,是一家人一天的食粮。那个时候,我总是不起床的,可他总是把我爱吃的金黄色的煎饼,偷偷地给我留出来。他还会把在树上掏的鸟蛋偷偷交给外婆,让她把鸟蛋摊在煎饼里给我吃。
       那是我童年吃到的最可口的食品,金黄的煎饼,中间夹着金黄的鸟蛋,咬一口,齿颊留香。
       那时的我,正是最嘴馋的年纪。于是小拳舅舅不听外婆的劝阻,会偷偷地趁着家里没人,上树偷几枚已经泛红的枣子。也会到村外的河里去摸鱼,去田野里捉青蛙,跑很远的地方去“偷”别人家树上的柿子、栗子……他自己舍不得吃,统统拿回来,给我解馋。
       每次他带我出去,总会让我填饱肚子再回来,晚了,我便会在他背上睡着。他用我已经能听懂的家乡话念一首古老的民谣,不知道是谁教给他的,他只会那一首。
       “小小子,坐门墩,哭哭啼啼要媳妇……”他改成“小 ,小妞妞,坐门墩,哭,哭哭啼啼吃肉肉……”我的口水,流在他的背上,湿了一大片。
       3
       在家里,他的哥哥姐姐,我的那些舅舅和姨们,也叫他傻子。他被他们排斥。自然,早已过了入学年纪的他,也不会被送进学校。
       过年,妈妈寄来几块布料,外婆给我缝新衣服,我央求外婆:“给小拳舅舅也缝新衣服,好不好?”
       外婆拗不过我,给小拳舅舅做了双新鞋。我跑过去把鞋子送给他,大声喊着,小脸兴奋得通红。他更是高兴,把我和新鞋一起抱起来,不停地叫着“妞妞”,说不出其他的话。
       可是那双鞋,他并没有穿在脚上,他依旧穿着旧鞋子,新鞋,穿在大他一岁的姐姐脚上。二婆说,他穿旧的就行,新鞋穿着,可惜了。
       那是第一次,我在他脸上看到了淡淡的忧伤,但很快,他又笑了,说:“没,没事,三姐穿小了我再穿。”然后拉着我说:“妞,妞妞,舅,舅舅带你去抓鱼。”
       冬天的鱼,在冰底下,砸开冰,很好抓,只是会把鞋子和裤子弄湿,很冷。可是妞妞喜欢吃鱼,小拳舅舅就会蔑视寒冷。
       对我的爱,在吃穿上,连外婆都要做得谨小慎微,好吃的东西,都是要等到晚上,关起门来留给我在被窝里吃。只有他不,他对我的好,大张旗鼓。那些好吃的,谁也骗不去,他要坐在那里看着我吃。
       偶尔,我递给他,他就轻轻咬一小口,然后继续看着我贪婪地吃完。
       4
       隔年夏天,我上了村里的小学。他像个保镖一样紧紧跟着我。有时候,是背着我的书包。
       有次,农忙季节,家里正在忙着种玉米,他竟然放下手里的活儿跑去学校接我,二婆追不上他,一生气,把手中的锄头砸了过去,锄把砸到他的脚踝上,脚顿时肿了个大包。那天,他一瘸一拐地出现在我面前,而不懂事的我,还是习惯地把书包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他喜欢背我的书包,喜欢看我写作业,并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那样的时候,连我都觉得他真的有点傻,什么都不懂。
       在那些父母远离身边、连外婆的爱都要小心收敛的日子里,正是因为小拳舅舅的存在,我始终没有觉得爱的缺失和匮乏,始终像个被爱包围的富足的小公主。
       一年后,爸爸转业,来接我的时候,几乎认不出那个已经晒黑的、结结实实的丫头,是他曾经瘦弱的女儿。他们都不知道,他们这个结实的丫头,是小拳舅舅疼爱的结果。
       5
       随后,我跟父母回了离外婆家100公里的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我成为一个城里的孩子,穿裙子,扎蝴蝶结,穿黑皮鞋。
       起初,每年假期,我都要回去看外婆。最开始的两年,回去后,小拳舅舅都是兴奋不已,把那些给我留着的好吃的,统统拿出来。有些,一定藏了很久,我看到栗子都长毛了。
       可是那些东西,忽然变了味道一样,再也不可口了,我只是咬一下,就会皱眉头。它们比起做工精美的饼干、巧克力、牛肉干,实在是差远了。
       后来,再回去,小拳舅舅就不再给我那些东西了,人也渐渐离得远了。那时的我,是个洋气的城市少女,而他,是个土气讷言的农村少年,高高大大,裤子永远不够长,鞋子上永远沾满泥巴……迟钝的他,也终于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差异,每次我回去,他不再靠近了,远远躲在门边,站一会儿,便悄悄地走了。
       几年后,我读了大学,日子更是五彩缤纷。
       大二的冬天,寒假前夕,妈妈打电话来,说了几句话后,忽然说,你小拳舅舅没了。
       眼前忽地就浮现出一个少年的面容,黑黑的,洁白的牙齿,憨憨地笑。忽然有种窒息的感觉。怔怔地问:“他怎么了?”
       妈叹气:“他真是可怜。哥哥姐姐都成家了,他也想娶个媳妇,可是谁会管他呢?他就自己在河边盖房子,盖了3年,盖了一栋石头房子。然后他让你二婆给他说个媳妇,二婆就骂他,骂他不知天高地厚,傻子也想娶媳妇……那天晚上,他竟然就在自己的石头屋里上了吊……他是被骂大的,谁知道这次会这么想不开……”
       眼睛涩涩的,始终没有眼泪,可眼泪却在心底某一处汩汩地流出来。
       妈又说:“那么大的石头屋子,空空的,就一张床,床底下还藏着栗子、枣、地瓜……都长毛了……还有一双破布鞋,不知道藏了多少年了……”
       那天晚上,一个20岁的女孩终于学会了回忆。回忆里,都是一个穿补丁衣服的少年用他一颗憨厚的心疼爱我的画面,每一幅画面,破碎,完整,又破碎,切割着我的薄情。疼,但却找不到出口。
       我相信,如果,如果这些年,我能放下城里姑娘的矜持,给他一点爱,一定不会有这样的结果。因为我是他全心全意爱过的一个孩子。我的爱,对他一定很重要。我给他的,只是薄情的疏远。
       小拳舅舅,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妞妞愿意用所有的爱来温暖你。妞妞要告诉你,她一直没有忘记过你的爱,只是,她这个年纪,还不懂得回报与感恩。小拳舅舅,你能够原谅妞妞吗?
       (朱子丹摘自《妇女》2008年第1期,张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