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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读]我和老铁的爱恨情仇
作者:凉月满天

《青年文摘(红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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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我爹扫地出门
       一个男人到底要多厉害才算厉害?反正我是见识过厉害男人的。他叫老铁,就是我爹。
       我爹牛眼,厚嘴,吃饭有人盛上,穿衣有人递上,地位至高无上。一走路大脚板咚咚咚震得地皮响,背个盛满凿子、刨子的工具箱,走到哪里都像个阎王。大巴掌打在头上如金钟玉磬,耳朵里嗡嗡响。我们和我娘都怕他,所有村民都服他——30年前,谁家吃饭不是菜团子掺糠?只有我家有大米白面,最不济也是“皇粮”——黄粮:金黄灿烂的棒子面。我爹是好木匠,锯板、打材(棺材)、五斗橱方桌大立柜,上手就来。民间有谚日:“锯子一响,肉碗端上。”
       他最不喜欢我,当然,我也不喜欢他。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是老大,一个女娃,底下两个弟弟。他是指着两个儿子给他顶门立户,光宗耀祖的,至于我,白生,白养,大了还要赔一副嫁妆。读书?要学费?“老子苦扒苦做挣来的钱,不能都叫你打了水漂!”
       这时我上初三,大考前夕,老师结伴到我家做说客,磨破嘴皮子,他就是不让我再上学。我娘悄悄推我:“去,给你爹说两句好话,说再也不犟了,他就让你上学了!”我才不。我肚里磨牙,恨不得撕碎了他。
       到最后老师说了一句话:“老铁,这孩子你甭管了,交给我。花不着你一分钱。”拉起我就走。
       这学上不上?老师家里也不宽裕,学费真的要她替我垫?
       我一封信写到当地妇联,信中诉尽我爹的罪状。强烈表达了“我想读书”的愿望。
       我也没想到两个星期后,妇联主席会亲自带着人来家访,把信拿给我爹看,让我爹成全我的梦想。他蒲扇样的大手捏着4大张信纸,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冲我娘大吼:“你养的好闺女,小崽子个儿没长成就想造反!上学?这辈子都甭想!”
       我娘吓得抖抖缩缩,妇联主席看不过眼:“老铁同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如果你不待嫂子好些,不让你女儿上学,我们就把这件事上报县长……”
       一句话把他吓住了,粗暴不是愚蠢,发威使蛮他也知道看对象。扭头进屋,捧出500块钱,啪!摔在桌上:“拿去!给她!老子有俩儿子,还怕没人养老?以后,不许她再进我的门!”
       不进就不进,巴不得!
       母亲句句是遗言
       这就算扫地出门了。读高中,考师专,毕业也不肯回乡,我跟着未婚夫远远到了南疆。
       10年间,结婚,生子,得子宫肌瘤,动手术,不死也去半条命。麻醉药渐醒,前尘往事一幕幕在脑子里放电影,要不是我爹,我这么一个有家乡的人不会变成在外游荡的野鬼孤魂。
       我娘来了。面色苍黑,身体瘦弱,气喘吁吁,紧紧捏着我的手。她杀鸡宰鸭,变尽花样,我吃得多,长得胖,身体很快恢复了原样。看我好起来,她收拾小包袱要走。临走的头天晚上,她陪着我睡在一张床上,一边咳嗽一边絮絮地跟我说话:“妮子,别恨你爹。你脾气太犟,处处像他。你不知道,他整天教育你两个弟弟,让他们跟你学习……”
       我困劲上来,迷迷糊糊地答应:嗯,嗯。
       一个月后,一封加急电报拍过来:母病危,速归。
       等我赶回家去,我的娘啊,已经停在灵床上,盖着心头被,又小又黑。她还不到50岁——来照顾我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肺癌晚期。二儿一女,再加一个阎王爷,生生地把她早早送进坟墓里。回忆走前那一晚,句句嘱咐我的,原来都是遗言。
       我心里刀片划过,鲜血滴落。袅袅升腾的烟雾下,他铜铃大的牛眼里一滴滴泪砸进地面。
       发送完我娘,我马不停蹄赶了回来,没和我爹说一句话。
       光阴滔滔,再隔两岸
       然后,小弟就打过电话来了。他一向温柔又懂事,当初我挨打的时候,他不顾自己人小腿短没力气,跑上来拼命抱住我爹的腿,哭着喊:“别打我姐姐,别打我姐姐。”这次他可是来兴师问罪的:“姐,妈没了,咱们都伤心,最伤心的还是咱爹。他自从给你拍过电报,就赶紧上集给你买了一身新衣裳。打算等你和他说话的时候交给你。可是你一个字都没跟他说……”
       我直觉心里有个地方,软软地疼了一下。
       7天长假,我把孩子扔给老公,给弟弟打电话:“告诉爹,我回去。”
       大巴车坐了一天一夜,回到家已是晨星满天。我爹佝偻着高大的身子,偎在一个破沙发上打盹。我刚把行李一放,他一个激灵惊醒了:“妮子!”
       他赶紧站起,腿一软,趔趄两下。我本能要扶,他已站直:“不用,不用。我给你弄饭去。”
       转眼5天,又该离别。我提着旅行包,还是当面叫不出一个“爹”字:“我走了,以后,会常来看你……”他正埋头吃饭,筷子抖了一下,头扎得更低:“嗯。”
       这次,大弟是跟我一起回来的。他托我给他找工作。
       我一个平常老师,能给他找什么工作?让他干保安,他不干,看不起那一个月800块钱;让他当打字员,他更不干,他宁可上网打游戏,也不愿意听别人的使唤。
       老公为此和我大打一仗,给了大弟2000块钱,把他打发回家。转眼我老爹的电话就打来了,开口就骂:“老子养大你们3个不容易,你是老大,你不帮你弟谁帮?”
       我火撞顶梁:“你养大他们两个,没养大我!早知道你不疼我,当初你还不如就把我溺死,省得如今我烦心!”
       好容易修补好的裂痕,一下又撕开一尺宽。光阴滔滔,再隔两岸。
       满腹的怨恨还是被爱打败
       从上一次电话上吵架,彼此不见又有5年。
       一天,大弟打来电话:“姐,回来吧,军军他……”
       赶回家去,小弟弟胃出血。可怜我那温柔又可爱的小军弟,婚期已定。还有一个月就要当上幸福的新郎,却死在了医院。
       母亲死了,天塌了,小弟弟也死了,地又陷。我爹中年丧妻,老来丧子,饶他强做强,终究是凡人。我恨他当年说话绝情,仍旧不和他交一言。
       安葬完小弟,我精疲力尽,眼泪哭干。已是深夜,我爹主动开口叫我:“妮子,去唾吧。”
       勉强抬头去看,家里唯一的大床上铺上新床单,平平展展,一床新被放在上面。他知道我有洁癖,不知道什么时候迈着老腿,忍着幼子丧亡之痛,跑到30里外的小镇上买来新被新床单。旁边摆着新脸盆,脸盆里有热水,冒着袅袅的热气,他说你熏熏眼,哭了一天,怕把眼睛哭坏……
       我的天,他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细心?
       母亲没了,小弟走了,我说你跟我走吧。他说不!“你娘在这儿,小军也在这儿,我走了,他们找不着家门……”
       我的泪一下子又下来了。
       如今,我这个他当年最不肯指望的女儿,给他重新盖了房,刷了墙,按月给他寄钱。我还在这里腾出一间房,往后,就让我们这一对父女彼此依靠。
       本想着恨一辈子的,却没想到当初结那样深的怨,是因为时光在手,肆无忌惮。如今时日无多,彼此珍惜都怕来不及。俄罗斯诗人吉皮乌斯说:“趁你括着,别分离。”果然如此。说到底,到头来,满腹的怨恨还是会被爱和岁月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