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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给我一个父亲让我仇恨
作者:一别经年

《青年文摘(红版)》 2007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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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有没有试过用心脏恨一个人?我是说心脏。你恨他的时候,你会感觉你的心脏像被许多丝线纵横交错地捆住,而许多事许多人正在将那些线头越揪越紧,越揪越紧,你会下意识地去捂住你心脏的位置,你担心你的心脏会被丝线勒成碎块,你想到用发丝切割豆腐的情形,而只是那一刻,那种痛楚就会过去,但过不久又会发生。而心脏亦不是豆腐,柔软又极具韧性,所以,你常常会痛,却很难决裂。
       我就这样地恨过一个人,恨了27年。母亲说他是我的父亲。
       29年前,年轻的父亲喜欢上年轻的母亲,他们相爱,结婚。那时候,父亲是下乡的知青,母亲是当地一所小工厂的工人。母亲说那时候的父亲,豁朗大度,知情晓意。
       28年前,父亲因为母亲有孕在身,放弃了最后一次回京的希望。
       27年前,母亲生下我,父亲却意外改观。母亲说他因我是女孩,她又再无生育能力,便时常毒打母亲,最狠的一次,他将母亲打得头破血流,然后销声匿迹,再没回来。而母亲则因为父亲的抛弃,再没有颜面在原来的城市生活,便带着我四处流浪。
       这是母亲告诉我的故事。她还经常给我看有关父亲的照片。于是,从我懂事起,我便开始用心脏痛恨他。
       那些年,我和母亲走过很多地方,我们干过很多被别人所瞧不起的营生。至今,我能很轻易地辨别出新鲜和过期的鸡蛋;我能分辨得清哪种煤球多掺了土而少了煤粉;我能一口报出某样蔬菜存放的天数。这就是命运把一个很重要的人从我身边拿走后,还之于我的所有。
       而我的耳朵也跟着我沾了命运的光,我能知道风穿过窗户的纸是什么声音,我能知道血落在雪上是什么声音,我能知道冒着风雨赶路是什么声音,我能知道发高烧买不起药时的喘息是什么声音。而我知道的这一切,我能父亲他可曾知道?常常,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心脏就会开始被丝线揪着痛。
       我和母亲从北方的小城流浪到南方的镇子。母亲在这里支了小摊,卖些针头线脑日用百货类的东西,基本够了糊口。我们便这样如履薄冰地活了下来。那时候我9岁,才上了小学一年级,而母亲却是开心的,她摸摸袖口,摸摸衣襟,摸摸扣子,又摸摸脸,直到她不知道该摸哪里了,她才开口说:“你香,你也能像别人那样上学了,多好!”
       那时候,我和母亲租住在一间地下室里,有半裁窗户很慈悲地揉出了地面,我们偶尔也能见上光,只是,房间很小,每天母亲收摊后一大堆物件堆进来,就占去了羼子里一大半的空间。容得下我和母亲的,就只有墙角的那张床了。床是在学校当老师的房东给的,我睡下铺,母亲睡上铺。母亲说担心夜晚我翻身的时候会从床上滚下来。床下面就是我们的厨房了,煤球炉是母亲辗转好多地方一直从北方背到南方的,纤维板的案板是房东家盖新房时留下的下角料,再就是一把菜刀和几只瓷碗,还有一些油盐调料了。
       不要嘲笑我的狼狈,也不要怀疑我的夸张,你没有过那样的生活,所以你不懂。
       母亲收拾了百货摊,开起小商店的时候,我已经上中学了。我们搬出了那间地下室,母亲用木板在商店里面隔了一间小屋子,我和母亲便住了下来。除了见不上光,这里的一切要比原来的环境好了许多。
       我上高中时,母亲彻底搬到了外间去住,一张门板支开来,便是母亲的床了。母亲说高中是最关键的,一定要好好学习,她是不能再打扰我了。
       每每,想起父亲的弃我们于不顾,再想想母亲的无微不至的付出,我的心脏便又开始被丝线揪着痛。这种痛,一为父亲的不顾,二为母亲的付出。也正是这种痛,让我一路冲刺,考取了自己心仪的大学。
       知道了这个消息的母亲开心得只会哭了,我也抱着母亲,痛哭一气,我们苦的时候没有哭,累的时候没有哭,现在好消息来了,我们总得哭一哭了。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放弃了很多很好的机会,义无反顾地回了母亲所在的南方小城。
       母亲还开着她的小商店,我也有了自己的工作,我把单位分给我的宿舍让给了别人,我喜欢和母亲挤在商店里的小黑屋里。只有那里,会让我睡得安稳,踏实。
       记得母亲生病前一天晚上,我童心发作,一声一声地唤母亲进来跟我同睡,母亲却不肯,她说太挤,我说我喜欢挤,母亲说她不喜欢,我说你装,你喜欢。母亲便嘿嘿地笑,然后抱着铺盖卷就进来了。我挨着母亲睡下来,我搂了她,她很瘦很小,像个孩子。那天晚上,我很久都投有睡着,我大睁双眼,看着黑乎乎的屋子,我看到幸福就近在咫尺,可是我醒来的时候,幸福就走了,像一场梦。
       第二天早上,母亲醒得很早,她照旧没有打扰我,便去临近的批发市场进货了。把货物扛回来的母亲直接进了里屋后间,她表情呆怔,有些异样,可她眼里分明有求助的光,我便匆忙租车送母亲进了医院。
       医生说母亲是突发性脑溢血,好在送得及时,还能保住性命。我谢了苍天,谢了佛祖,便一直守在母亲床边。
       这时候的母亲还能含糊地说些什么,于是她便挣扎地说了。
       而母亲所说的一切,让我感觉,很像是我在另一个世界另一张床上做的另一个梦。
       母亲说她在22岁那年,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她以为他会离婚的,所以生下了我,可是后来,才知道那场爱情根本不可能有结局。而母亲的事也成了那所小城的终极新闻。母亲不堪,带我离乡背井。不想去打问那个有妇之夫姓甚名谁,母亲却倒是很清晰地说了一句:“照片上的男人,他根本就不是你的父亲,照片是妈妈捡来的,原谅妈妈。”
       “为什么要用一张照片骗我27年?为什么要编那样忘情负义的故事?为什么?为什么要原谅?”我疯了,我摇晃着这个正在病痛中的女人,我忘了她是我的母亲。
       她哭了,她第一次哭得那样愧疚。她说:“我想让你的生命里也有父亲的影子,可是妈妈没有那个男人的照片,对于这个父亲,妈妈却不想让你有过多想念,那样你会心伤,你会遗憾。”
       给我一个父亲,让我用来仇恨。我一时分不清这是什么样的逻辑。我像一辆失控的火车,冲出病房,下一步,却不知道该冲到哪里去。
       我想我应该大哭一场,可是我怎么也哭不出来。临近黄昏的时候,医院的广播开始播放柔缓的音乐。我听到苏芮在广播里唱:是你给我一个家,陪我说第一句话……如果你不曾养育我,给我温暖的生活,如果你不曾保护我,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而母亲给过我的一切,也随着音乐,潮一样地涌了上来。那一刻,就连她给我的谎言都成了她爱我的依据,那么厚重,那么有力。我开始迈步,朝病房走去,而我的母亲,在我离去的这个下午,已经完全失去了语言功能。任我怎样后悔愧疚,她都始终闭口不语,倒是母亲眼里的泪,在一直滴落,这是我一生中看到母亲流泪最多的一次。
       医生说母亲的生命虽然保住了,但再无可能站起来了。站不起来也罢,至少我还有个妈。我用唇吻去那些泪水,我视线所及,模糊不堪,但我很清晰地看到,幸福它走了,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