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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多带一只眼睛看时尚
作者:朱正琳

《读书》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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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P笔下的生活离我有点远。估算那个距离,大概相当于从我的居住地(北京城五环路外)到市中心区(西单或王府井)那么远。这个距离的意义,当然不在于公里数,也许用房地产的差价倒更能说明问题一些。我还应该再补充一个数据:PP今年才三十出头,而我已经六十开外。几个数据叠加在一起,这距离就意味着:PP在职场上奔走打拼之际,我正在公园里散步健身;PP在酒吧或各种“趴体”(party)出入之际,我已在黑甜乡里游荡;PP在自嘲“基本上的路数,是先谋生计,再贪得无厌”,我则在“反思”我们那个“物质极度匮乏”年代的“血色浪漫 ”。
       简单说,PP在《过度诠释》(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中写下的生活,是一种我不太熟识的都市生活。作为一个“城里人”,我确实一直享有城市户口本,年轻时还享有购粮证和粮票、油票(不是汽油是菜油)、布票、棉花票、烟票、酒票、肥皂票、火柴票等等各种票证,但那与“都市生活”其实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待到近十余年都市生活方兴未艾时,我已然是个老家伙,紧赶慢赶也“融入”(是这个词吗?)不了,呵呵!所以,如果不是某种机缘,我是连pp的这些杂文都不太可能读到的。
       写都市生活,时尚自然是一大主题。时尚云者,如潮之来去,在都市生活中总有一种席卷之势,很少有人能完全不为所动。《诗经》上说,“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想那是由于作者没有见识过现代都市生活的缘故。不过,卷入时尚也还有个卷深卷浅的分别。像我这种总是被卷到边缘的人,潮起潮落都只能慢半拍地跟着潮尾,也打湿了衣服打湿了鞋,但却始终未得一睹潮头之风光。PP就不同了。他是一位“海归”的“白领”,又供职于一家时尚类媒体公司,怎么着说也算得翻滚扑腾于潮头之辈。难得他一边翻滚扑腾,一边还观察记录,笔下带出来的信息鲜活生动,对于我就有点现场直播的意思了,很开眼界的。
       信手举几例说说。其一,低调现已成为一种时尚的姿态,“你真低调”差不多就成了一句骂人话了。乍看上去这低调的姿态好像是秉承了 “中国式谦虚”的传统,但其实却是高调推销的一种变异,而变异意味着进化。老实说,对于传统的低调我很熟悉,十一岁那年我被评为市级优秀少先队员接受记者采访时,就知道说“这一切都应归功于党和人民”(我真低调!)。后来高调推销自己的风气兴起来了,我打心眼里认为是一种进步,但至今也还没能完全适应。眼见得又出现了这种用低调姿态达到高调效果的更高境界,我当然只有望洋兴叹的分了。不过,据说技艺不纯熟者容易“拧巴”成“高低调综合症”,不学也罢。其二,“头脑风暴”是从美国一些公司传过来的时尚。在拟订一种方案之前,先让公司员工胡说一气,有点集思广益的意思。这事我原先也略知一二。但没想到的是,在有“慎言”传统的中国,“风暴后的头脑,绝对是重灾区”。当然,在美国的效果如何也可存疑。这倒让我想起,其实“头脑风暴”传入后还增添了另一层中国特色,那就是从外单位邀请一些“头脑”(在我们这里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做“头脑”的哦!)来“风暴”,本人就曾偶尔做过这种“头脑”。“风暴”完了我拿着红包扬长而去,时至今日方知竟让人家的头脑遭了灾。惭愧!其三,每年中秋节上演的“月饼环游记”(我有感而发胡编了一个名称),当然是最具中国特色的时尚。这事本来也可想而知,但我对其有预谋、有计划、有组织的规模却缺乏真切认识。尤其是环游的一个终点竟是其真正的起点——“月饼厂回收,明年再卖”,这确乎超出了我的想象。当然,我的想象力本来就很贫乏。
       这种种事情在PP笔下变得非常有趣,竟至于让我忘记了自己和他之间的那段距离。读到兴味盎然之际,忽然悟到:这个“一边翻滚扑腾,一边观察记录”的PP,其实还一边在审视,仿佛他总多带了一只眼睛。所以,在他那随口就来的幽默和调侃中,总好像藏有一种冷峻——一种让人想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格局的冷峻。我猜想,正是这种审视缩短了他和我之间的距离,因为我觉得我懂这种审视。这个人世,你不加审视则罢,一旦加以审视,流行一时的价值自然就成了很表面的东西。想起有一回我的一位同龄人批评现在的“哈韩族”服饰“太傻”时,我曾为他们辩护说:“不比我们当年更傻。”我意指的是我们当年穿黄军装、戴黄军帽并且还系根武装带的“时尚”。当然,那也许只能被称为“类时尚”。我们当中还有一些人至今仍认为那是激情岁月的象征,所以“时尚”二字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一种侮辱。但不管怎么说吧,如今审视起来,那“激情”不也是一种很表面的东西?我们这是回过头去审视,而PP则是当下就在审视,这让我有点佩服。很想跟他套近乎,借苏格拉底的话把自己引为他的知音:“未经审视的生活确实不值得一过。”但终因拿不准他会回我一句“您好高调”还是“您真低调”而作罢了。
       表面的东西一经审视,就总会显露出可笑的一面。这或许就是幽默的一个来源。PP妙语连珠一般的幽默常让我忍俊不禁,那确实证明我懂得了他的审视。但他的表达方式却又让我时时意识到他和我之间的距离。举例说,他有一篇文章写到,他去看京戏《谢瑶环》,发现田汉的剧本被改写了,原先死于刑场的谢瑶环如今在临刑前获救。到后台追问原因,回答是“领导让改的”,因为考虑“现在的大调子是和谐社会”。读到这里,我只觉惊诧莫名、义愤填膺。正愤懑着呢,却见PP轻轻淡淡地来了一句:“当前的安定团结,把唐朝的社会都给和谐了。真好。”我于是开怀大笑,而且一直笑着看他继续写“领导不让窦娥冤”,把窦娥也从刑场上解救下来。他的笔调是那样松弛。我感觉那松弛也很时尚,而且觉得这种时尚要比我们当年那种紧绷绷的“时尚”好。
       最让我想把自己引为PP的知己的,是PP对时尚类媒体的审视。在我看来,媒体那种紧跟在潮流的屁股后面却又一心想引领潮流的尴尬,让他表达得很是到位。在一篇文章中他用in和out这两个反复在时尚类媒体出现的英文词,概括了时尚编辑们的时尚观。“in”代表流行起来了,“out”则代表已经过时了。“in”的,一定要跟从;“out”的,就别再提了。如此这般地in out; in out; in out ……让PP因此联想到下三路。我觉得他的这一联想再正当不过,不能归为“中国人的想象力唯在这一层容易发生飞跃”(鲁迅先生语)一类。我为老不尊,竟然因他的联想而也产生了一些不雅的联想。其间还想到在德国汉堡街头书摊上曾见到的一个贺卡。贺卡的画面写意地画了一对男女在做爱,旁边的德文题词是:ein mal,aus mal,das ist Leben.其中ein相当于in,aus相当于out,mal是一个副词,意思为一次或一下。整个句子则可译为:进一下,出一下,这就是生活。也可译为:进进出出(或一进一出),这就是生活。这样一种直白的画面和文字,却显然构成了一种幽默,是不是因为它包含了一种“张力”(是这个词吗)?而且,为什么一触及性,就容易出现这种构成幽默的张力呢?有学问的人会说:“这个问题很复杂。”我们暂且别去碰它。我在这里想说的只是,做贺卡的那个哥们儿很可能与PP想到一块去了!当然,他(或她)的思路也许是反向的,是从下三路联想到了上三路。不过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下三路的直白常常会使上三路的花拳绣腿露怯。进门/出门,上车/下车,上班/下班,上岗/下岗,进场/退场,入围/出局……in/out,这就是生活,干吗煞有介事地弄出那么多的“过度诠释”?PP说得好:“真是‘好严肃、好严肃’的垃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