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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中的熵
作者:耿占春

《读书》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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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能量都在持续减少,由高热高能耗费为灰烬,或者耗散为废热。热力学的这条定律也能够在书写与阅读领域发现:许多话语、文字和著述,曾经是铁与血,但是 —— 看看今天的图书馆、书店、阅览室、街头报亭,或者抬头浏览一下自己的书房,它们的安静如同宇宙最终的沉寂。或者被统治阶级赐予一死的苏格拉底、李贽,或者被当街行刑的布鲁诺、嵇康、谭嗣同……他们为自己的言论见解,甚至为隐晦的诗文比喻、为其思想风格的个性、为灵机一动的想象力付出惨重的代价,被送往大牢深狱或送往流放地。一些人为了说出某些话语、某种见识与感想,甚至被送上断头台、绞刑架、火刑堆。不幸犹如闻一多的诗所写:“有一句话一出口就会惹祸/有一句话一出口就能着火。”可是而今,他们在我的书房中,只静悄悄地占据一本小书的位置,他们有的已被人们遗忘,或许也能够在某种历史书籍里占据一页半面的叙述。更常见的情境是他们的名字为人们知道,而他们的书几乎再也无人去读。事后我们会惊讶于何以文字、思想与言论会有如此巨大的威慑力,会招致如此巨大的祸害。可有人曾经为此付出过血泪,掉了脑袋,毁了(在文字的叙述里或许是成就了)仅此一生。而在最好的情境下,这些话语中如枪声一般惊心动魄的思想,已经变成今天的常识。真理被保存下来了,就像地动说、日心说,尽管这些真理被保存下来了,然而它被送入了一种不再能够转换的状态中。它不再产生革命性的力量,不再具有意识的能量,甚至变成一种陈词滥调。不仅是历史中的那些批评的声音,不仅是反抗者的真理遭遇如此命运,连历史中强大的统治者的思想也是如此,那些神圣的经书,宗教的和革命的“圣经”,那些以圣旨或以真理面目出现的令人胆寒的言辞,也早已变成了闲谈。曾经神圣不可一世的圣物,与花花绿绿的出版物一样,摆在地摊上廉价出售。与它们剥夺了的声音与话语一起,进入人们的闲谈,进入各种戏仿。话语中的高能趋向于废热。一切真理都已变成众声喧哗中的噪音,一切思想都在渐渐变成闲谈。尤其是电视里的经史百家,早已是一派白头宫女说玄宗的思想晚景。
       熵的胜利似乎是宇宙最终的状态。话语中的熵似乎还在递增。我们自己度过的一些岁月里,那些话语和思想从一出现就是熵的胜利。以思想面具出现的话语,一开始就是一副闲谈者的面孔,我们时代的热播话语尽量不携带高热高能的思想,似乎是一种极为明智的低熵话语,甚至不携带思想自身的任何体温:一副白头宫女的面孔。即使如此,人们犹觉不足,人们仍旧在细心审察个人话语中已极其微弱的思想能量,无论是慎言社会问题的写作者,还是更为审慎的编者,极其小心地从已经写下的文字中删除那些可能携带了微弱意识能量的字句,直至使之一出生就是衰老,在表达之先就使思想的能量耗尽,使其徒有思想的形式。我们自己充当了时间、历史使一切变为灰烬的熵的力量,我们就是使宇宙趋于零、趋于停滞、趋于石头、趋于废热的熵本身。思想与生命的任何反熵的力量都这样 —— 通过意识的自我审查 —— 提前耗尽了。思想早已变成闲谈之一种。这真是一个反面的意识奇观。似乎是一种可怕的世故智慧的成熟或衰老:既然一切话语、一切曾经是真理的话语总归在时间中变成常识与闲谈。人们几乎是明智地取消了话语在历史中的增熵过程,一种表达真理或真实的语言在时间中慢慢耗散其能量的过程被取消了。由此而既能够不停地说话书写,又能够免于一出口就“惹祸”或“着火”。只是在写下为之担忧的某些话语时,我才知道,活着的人还是可能具有一丝微弱的反熵的能量。
       如果话语活动或书写语言只有这样一种说出真理或表达真相的功能,语言活动就不会使人如此迷恋,就不至于让人愿意为语言而生存。高热高能的话语需要道德勇气,也需要能够成就它的社会伦理情境。而废话、闲谈——即不携带思想能量的话语只不过是在制造语言的垃圾。在历史过程中,废话与闲谈不仅符合各类意识形态控制者的利益,似乎也奇怪地符合了消费社会的消费时尚。前者是真理话语失效于自身的成功普及,后者则是因为它从未拥有其真理的时刻而变成安全的貌似真理的消费品。
       把我引入语言活动的似乎是与此不同的一种话语、一些文本。诗的话语是另一种反熵的媒介,埃及诗篇《亡灵书》距今已五千五百年,然而这些话语仍然保持着它的秘密、它的思想能量,成为亡灵真正的不朽场所。诗歌话语诞生之初,就是低熵的话语。当历史中那些高热高能的话语沉寂下来时,诗歌话语还在说出它最初时刻的未解之谜,至今依旧是人们心中可能的慰藉。它的微暗的火焰还在持续自己,它的真理、它的意义还在生效。似乎它没有像真理话语那样爆发过,也不会熄灭。即使《亡灵书》或其他古老诗歌比如屈原记录的《九歌》中的神灵已经衰老死亡,即使人们已经不记得这些古老的神灵,而诗歌、《亡灵书》和《九歌》仍然保持着自身的意义,即使神灵这些核心词都模糊不清了,诗歌话语的意义结构仍然持续有效,而没有解体,也没有被理性、意识和分析活动所消解。
       —— 这未解之谜仍然是熵的法则—— (话语)结构越是封闭,它的能量就越快地耗散,如果这个封闭的(话语)结构得不到从外界引入的能量,它们结构组成的力量会消失化解。日心说或反血统论就是如此,它们属于特定领域、特定历史时刻的话语。它们的意识与真理被封闭在自己的系统中,难以转换。隔离越多,熵的增加越多。最终熵欢庆它的胜利。无论在社会的、经济的或思想文化的领域,在宇宙中起作用的似乎是一种热力学的死亡本能。宇宙变成它自身的废热。真相和真理的语言变成废话。一切高能高热的燃烧最终变成自身的灰烬。熵的法则似乎是某种落体定律——世界是坠落的一切,它从复杂结构的顶峰重新坠落回伟大的简单。变成沉寂与平静。死亡就是这伟大的简单与平静。死亡就是这伟大的消费者和消费行为。然而,关于死亡的话语,《九歌》、《亡灵书》等提供了一种反耗散结构,伟大诗篇的话语是一种非封闭的象征结构,在移动的经验语境中能够持续引入新的能量,它也一再地进入能量的转化形式之中,但是却不愿意停滞在任何一种确定的、不再转换自身的状态中。一如诗篇,一如音乐,一如它们总在自身寻求转换性的话语及其结构。而各种极权基础上的意识形态及其制度建立在一种原教旨主义的确定而封闭的真理观念上,因此它与诗篇相反,是一种高熵系统。它耗尽全部的能量仍然不足以维持自身意义结构的耗散。历史中曾经是震撼人心的真理话语在它们的批评的激情释放之后,无可奈何地成为寻常的见识,成为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常识。而一些一度在历史上拥有某些真理瞬间的话语企图把自身变成永恒的真理,在增熵的逻辑之下,则如同宇宙间一桩无意义的丑闻。
       其实我知道,历史上许多批评的激情话语中并无深刻难解的东西,只是控制和压抑给了这样的批评话语以能量,是这样的话语反对的东西给了它暂时的几乎是爆炸性的意义。其实里面的药和石头子都不算多,不算太有能量,是空间的极度压缩,是压抑和高压给了这些有限的东西以假设的能量。如果能够公开释放,个人的声音则可能无声无息,其能量也顿然消失,当然,从社会自治层面看,人们也会乐于(不乐于又怎样?)融入众多声音之中,使之转化为能够参与公共生活事务的积极力量,然而就个人而言却是微量元素。皇权社会里公开批评“万岁”的要杀头,而所有的臣民也都觉得该杀,但在民主社会环境里激烈地批评政治领袖、批评某个执政党已成媒介上的家常事务。记得高尔泰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在自己的书里说过:是我批评的东西、是与我的自由思想意志对立的东西给予了我的写作以意义。高尔泰明白地说:我愿意我的写作与我所批评抵抗的东西一起失去意义。——我佩服这样清晰的思想与自觉。不过分苛求思想或理论的永恒意义,站在经验语境里面对那些令人愤怒的事态写作、说话,不奢望表达永久的知识,只想给良知一个声音,只想给社会众多无声的饮泣一种“学术”的语言,给哭泣一种有尊严的语言,一种使更多的人可以听到的语言。我至今仍然从内心钦佩这样的立场。然而,我自己的写作中仍然有另一个声音在嘀咕个不停——
       ——除了表达真理,不,除了说出某些历史时刻的真实或真相的声音,还有另外的声音吸引我,它更吸引我为它工作。哥白尼、布鲁诺、伽利略、谭嗣同的话语表达了某种真理,在一个不民主的社会里他们说出了某种真理或真相,他们的话语中携带着巨大的政治、社会和伦理的能量,说句真话如同成吨级炸弹可能就要爆炸,以至于统治阶级、以至于被驯服的社会觉得不杀死他们统治秩序就要颠覆了,以至于社会生活就无法继续下去了。统治阶级必须把他们送上火刑架,送上断头台。然而今天,这些使烈士们送命的真理或真相变得这样普通,变成了人们的老生常谈,是的,日心说,而非地心说才是真理,地球是围绕着太阳运转的,小孩子都知道;或者说,皇权统治应该让位于宪政,说说这些已经变成常识的真理也没有那么大的社会与道德能量了;或者像遇罗克那样说,不应该以血统论思想、以家庭出身论青年人的革命或进步与否——这些真理,这些表述真理的话语都不合时宜地说出了压迫性的社会环境不允许说的,它与当世者的观念不同。然而,这些讲述真理的话语也才过去了几百年,甚至才仅仅几十年,这些付出了生命代价的话语已经变得如此无力,其中已无什么深刻的真理,有的变成了普通见识,有的变成了废话。为此,有时我想,难道我真的要为这样有些浅显的道理,甚至不是任何伟大的真理,而不过是一种生活在这个社会之中的那些人皆可感知的伦理感受而受苦吗?或为此而付出对个人而言已经是巨大的代价吗?但我明白,从晚清到改革开放,进步人士一直希望改变的,就是普通人说出这些真理话语而不受权力制裁的自由,是不受身份限制说出自己思想的权利。置身于这样的一种历史过程之中,我并不能彻底地、没有忧虑地用对意义话语的热爱遮蔽起这种普通的生存苦恼。
       然而,我要小心地说出我的热爱了,比热爱真理话语更无可救药,我热爱那种并不表达真理而是叙述某种微弱意义的话语,我说的是诗的话语,也是叙述美妙故事的话语,比如古埃及新王朝时期的一首情歌:
       我的爱人寻找着我,
       我也抚摩着她,
       我好像一阵凉风!
       一个少年,走出青青的芦苇丛。
       这样的话语里根本就没有真理,却有意义,有一股历经千年不散的意味。只是一阵南风般清爽的感觉?这些话语从书写下来的一刻就没有什么严酷的真理,更没有爆炸般的真相,从这样的话语被轻轻地说出,时间已经过去了数千年,这首诗还有意义,还深切地使我感知其意味。这些话语在极低的燃点燃烧,永远也不会完全化为灰烬。我知道我这种人追求的是这样的意义,而不是真理。是意义的语言而非真理的语言。只有这样的燃点极低的话语而非高热话语才与我内心渴望的东西相称。诗歌话语模式是否暗含一种抽象的开放结构,借以使个人的充满想象的话语节奏与之应和?诗是一种反能量耗散的话语结构,它一直保持着一种历经千年而不衰竭的意义结构。正如诗人阿什贝里说出的一个谜面:“我感到我能在音乐中最好地表达我自己。我所以喜爱音乐的原因,是它能使人信服,能将一个论点胜利地推进到终结,虽然这个论点的措辞仍然是未知量。保存下来的是结构,论点的建筑形式,风景或故事。我愿在诗歌里做到这点。”
       然而,即使如此,我知道我今天的生活仍然继续受惠于那些一般的真理,继续受惠于那些并不深刻的常识。我不能轻蔑它,不能以更深刻的思想轻蔑它,也不能以更有意义的话语轻蔑它。甚至,在我对意义话语的热爱中包含着一种自私,成为我不去过一种更为严酷的为真理而献身的生活的并不充足的理由。因此,即使我的写作不去表达这样的真理,不属于这个真理话语的谱系,我也应该懂得尊重它。它变成常识的过程就是我和许许多多的人受惠于它的过程。“有一句话一出口就会惹祸”,有人为此走向了雷电,我知道,爆炸性的真理语言变成常识的历史过程就是这些思想表述为我们开辟更自由的社会生活空间的过程,就是能够让我去书写和阅读这些诗歌话语和其他意义话语,而不感到有负于世界的保证。我知道这个保证在我们身边是如此的脆弱。因此,这种脆弱意识迫使我,一个在心性上不善于表达严酷真相的人去关心那些短暂的、境遇性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