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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蒸煮”之恶道
作者:王 强

《读书》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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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浒传》是由一些人物传记串起来的,所以有“鲁十回”、“武十回”、“宋十回”传颂民间。鲁智深、武松、宋江自然是《水浒传》中的主要人物,但真正称得上重要人物的,还是林冲。因为林冲是作者投入极大感情塑造的一个“原创性”人物,是唯一一个可以被称作典型的“逼上梁山”的人物,并且,他不是一个嗜杀成性的莽汉,而是一个有着“士”之修养的将军。
       凡读《水浒传》的人,大抵都会喜欢林冲。因为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英雄好汉。但现在有些人站在现代文化语境中重读《水浒传》时,以现代人的生活趣味及思维方式对《水浒传》的好汉们提出追问或批评,尤以今日大行其道的“水煮”、“情蒸”一类书为甚,如不加辨析,后人在读古典时,也许会入于此类恶道。比如,人们认为林冲能忍,于是有些“蒸煮者”就说他窝囊,说他恋栈仕途,醉心功名。林冲的确能忍,但这只和他的修养有关。他虽然是个武教头,但在中国传统的认识里,文武不分途,林冲不是乡村的武术把式,他是禁军教头,他除了十八般武艺,还有作为一个武师的修养。他上梁山前在朱贵酒店曾以诗抒怀:“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梁山好汉里除了宋江,大概就是这位林教头能作诗了。
       林冲不是天生的儒雅,他是修养出来的,他的遇事隐忍,不是本性的,是习得的,是养成的。苏东坡论张良时说过:“古之所谓豪杰之事,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林冲也是那种想着修成“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大勇者”的人。他确实很努力,甚至已经做到了“有故加之”而能忍的地步,同时还尽量给他的上级留了面子,所以那一拳就没有打在欺负他娘子的高衙内的脸上;若此时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虽然解了气,可是危险就此埋下,那多年的“修养”也就付之流水了。与之相映的是不下这个“修养”功夫的鲁智深,鲁智深赶到了高衙内为非作歹的现场,直接就说:“我来帮你厮打!”而林冲说的是:“原来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智深道:“你却怕他本管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
       一个在“官”里,一个在“官”外,自是不同;一个有修养,一个不修养,也自不同。在“官”里,自会顾及着上峰的面子;有修养,也自要顾及自己的身份。林冲也就不会像鲁达一样毫无顾忌地去厮打。作者在这里写出了林冲不出手的“忍”力。但在陆虞侯调虎离山、赚取林娘子上当时,林冲发威了,有人说因为林冲这回“看不是高衙内,他就敢大打出手了”。其实这应该看做是“士可杀不可辱”,“辱”如果超过了“士”之能“忍”的底线,这时不管是陆谦还是高衙内,林冲都会出手“照管着他头面!”应该分清的是,作者写林冲的“忍”,不是因为他是“官”,而是因为他是“士”。
       “士”的名分,“士”的传统,“士”的规范,把林冲限制住了,他要在这里安身立命,他就要“忍”,不能小忍就无以求大。但是这个“大”在那样一个社会里实在是求得艰难,就像林冲和还被他看做朋友时的陆谦说的:“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的气!”这时的林冲,还没有冲出这“士”的圈子,他就会有士“不遇”的不痛快,“士”的传统使他认为能受得委屈就终能求全。所以,误入白虎堂、蒙冤发配沧州,几乎没有看到他有什么冲动,只是一味地隐忍。
       话头再回到“蒸煮”类的书上,类似这种对《水浒传》人物形象的扭曲和误导大致是“蒸煮”一类书的常例。此外,还有一些同类读物热衷于讨论诸如“林冲‘休妻’而没有再娶的问题”、“宋江不把最漂亮的‘一丈青’配给林冲做老婆”的问题、“‘五虎将’中林冲排名在关胜之后”的问题等。总之,林冲一被“水煮”、“情蒸”就变得不伦不类,梁山泊的一切也无不沾上现代人世俗的委琐和当下官场、商场、情场的油腻,若只凭这类东西去了解经典,对古代文学作品的现代传播真是一件很可悲的事。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拿古代文学经典作品开“煮”开“蒸”开“涮”的书籍,不能说汗牛充栋,也大有目不暇给之势。一开始,我还觉得换一种思路,换一种角度,换一种言说方式,开一种“古典”之现代传播的路径,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批阅渐多,便觉弊多利少。私意原以为那些“蒸煮”者,应是让读者更利于“消化”古典,但煮糊了,煮烂了,煮变了味,这古典究能对今人有多少滋养与沾溉呢?这种号称以大众传播方式、流行文化速度造成的经典扭曲,误人深重。对劣质的学术垃圾和文化赝品,未来的清理成本也会很高。基于此,我们实在应该在出版这类“蒸”“煮”古典的书籍时慎之又慎,对文化遗产、文学遗产的开发利用也不能滥开滥采,保护意识实应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