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学术视野中的“关键词”(下)
作者:陈平原

《读书》 2008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从“词汇的结构”到“观念的历史”
       在《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的“导言”中,雷蒙·威廉斯称:“燕卜荪在其著作《复杂词汇的结构》(The Structure of Complex Words)中,发现了《牛津大词典》里的许多缺失。我同意他的观点……”(中译本,10页)这话让我想起英美新批评早期代表人物瑞恰慈(I.A.Richards,1893—1980)和燕卜荪(William Empsom,1906—1984)与中国学界的深厚渊源。
       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一年,瑞恰慈任清华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教授,讲授“西洋小说”、“文学批评”、“比较文学”等课程,其著述《意义之意义》、《文学批评原理》、《科学与诗》等,很快引起中国读者的强烈兴趣。如叶公超、朱自清、钱锺书、曹葆华等,或评论,或译述,或借鉴,都开始关注瑞恰慈的学说。一九三七至一九三九年,瑞恰慈的学生燕卜荪先后任北京大学和西南联大教授,讲授英国文学等。在此期间,燕卜荪开始撰写其代表作《复杂词汇的结构》。战后的一九四七年,燕卜荪重来北大任教,直到一九五二年方才归去。燕卜荪之在昆明讲授英国当代诗歌,直接影响了“九叶诗人”如穆旦等,这点常被文学史家提及。我则关注曾在清华大学或西南联大任教的瑞恰慈和燕卜荪,如何深刻影响了其同事朱自清的学术思路。
       在《语文学常谈》(一九四六年版)中,朱自清提及,现代的语义学与传统训诂学之“从历史的兴趣开场,或早或迟渐渐伸展到现代”不同,更注重“从现代的兴趣开场伸展到历史”。英国批评家瑞恰慈之强调语言文字是多义的,是由该词的全部历史以及具体语境确定的,必须分辨语言文字的四层意义(文义、情感、口气、用意),尤其是瑞恰慈“不限于说诗,而扩展到一般语言文字的作用”,这点让朱自清深感佩服(参见:《朱自清全集》三卷,172—173页,江苏教育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朱先生生前编辑的最后一书《语文影及其他》,收录有《说话》、《撩天儿》、《如面谈》、《论废话》等十则分辨语词的短文,该书的序言,开篇即自报家门:“大概因为做了多年国文教师,后来又读了瑞恰慈先生的一些书,自己对于语言文字的意义发生了浓厚的兴味。”(同上,三卷,333页)。至于公开表态,欣赏并追摹燕卜荪,更是在此前十几年。《诗多义举例》(一九三五年版)中,作者称:“去年暑假,读英国的Empson的《多义七式》(Seven Types of Ambiguity),觉着他的分析法很好,可以试用于中国旧诗。”(同上,八卷,208—209页,一九九三年版)
       在文史研究中,将语义分析和历史考据相结合,朱自清最成功的著述还属《诗言志辨》。此书原拟名“诗论释辞”,包括四篇诗论,考辨的是批评史上至关重要的“四个词句”,即“诗言志”、“比兴”、“诗教”、“正变”。《序》中说:“现在我们固然愿意有些人去试写中国文学批评史,但更愿意有许多人分头来搜集材料,寻出各个批评的意念如何发生,如何演变——寻出它们的史迹。这个得认真的仔细的考辨,一个字不放松,像汉学家考辨经史子书。”(同上,六卷,127—131页,一九九○年版)此等“从小处下手”,仔细辨析词义的方法,在朱自清看来,是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的正途,更切实可靠,也更有学术价值。
       可是,关注“批评的意念如何发生,如何演变”这一研究策略,不见得非从瑞恰慈和燕卜荪那里拜师学艺不可,传统中国学术也有类似的思路。比如,朱自清在《评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一九三四年版)中,就称:“郭君还有一个基本的方法,就是分析意义,他的书的成功,至少有一半是在这里。例如‘文学’、‘神’、‘气’、‘文笔’、‘道’、‘贯道’、‘载情’这些个重要术语,最是缠夹不清;书中都按着它们在各个时代或各家学说里的关系,仔细辨析它们的意义。懂得这些个术语的意义,才懂得一时代或一家的学说。”(同上,八卷,196—197页)日后,在评论罗根泽、朱东润的批评史著作的《诗文评的发展》中,朱自清再次强调:“文学批评里的许多术语沿用日久,像滚雪球似的,意义越来越多。沿用的人有时取这个意义,有时取那个意义,或依照一般习惯,或依照行文方面,极其错综复杂。要明白这种词语的确切的意义,必须加以精密的分析才成。”(同上,三卷,30页)而到目前为止,没有材料证明郭绍虞、罗根泽、朱东润等人在撰写批评史时,直接受到瑞恰慈或燕卜荪学说的影响。
       郭绍虞的《中国文学批判史》以及《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其特别引人注目处,确实在对于诸多重要文学观念的精彩辨析。可此类以文学观念的演进为中心来构建批评史的研究框架,我以为与新文化运动时期胡适之提倡“历史演进法”有关,但也是擅长考据的清儒之拿手好戏。借考证特定词汇的生成与演变,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这对于中国学者来说,实在是“老树新花”。关于这一点,可借用胡适、傅斯年对于清儒阮元学问的表彰。
       胡适完成于一九二三年的《戴东原的哲学》,论及阮元之“最长于归纳比较的方法来寻出文字训诂的变迁”,尤其是对《性命古训》这样最能体现其“比较方法与历史眼光”的著述推崇备至:“阮元的性论的重要贡献还在他的方法,而不靠他的结论。他用举例的方法,搜罗论性的话,略依时代的先后,排列比较,使我们容易看出字义的变迁沿革。”“这种方法用到哲学史上去,可以做到一种‘剥皮’功夫。……我们对于一切哲学观念,也应该常常试用这种剥皮手段。阮元论‘性’,至少能指出古今‘性’字的意义不同,至少能教我们明白哲学观念是常常随着时代变迁的,单是这一点已可算是很重要的贡献了。”(《胡适全集》六卷,437、449、451—452页,安徽教育出版社二○○三年版)类似的说法,可见于傅斯年最重要的著作、出版于一九四○年的《性命古训辨证》。该书的“引语”这样评价阮元的《性命古训》:“阮氏聚积《》、《》、《论语》、《孟子》中之论性、命字,以训诂学的方法定其字义,而后就其字义疏为理论,以张汉学家哲学之立场,以摇程朱之权威。夫阮氏之结论固多不能成立,然其方法则足为后人治思想史者所仪型。其方法唯何?即以语言学的观点解决思想史中之问题是也。”(《傅斯年全集》二卷,505页,湖南教育出版社二○○三年版)
       “观念”有轻重,“沿革”有长短,“剥皮手段”有精粗,但在内在思路上,清儒之关注“字义的变迁沿革”、希望“以语言学的观点解决思想史中之问题”,与今人耳熟能详的“观念史”研究,不无相通处。二○○五年,江苏教育出版社推出美国哲学家、观念史研究的主要倡导者洛夫乔伊所著《观念史论文集》(吴相译),全书共十六章,除作为“总序”的“观念的历史编纂学”外,所论有“十八世纪思想中的‘自尊’”、“作为美学规范的‘自然’”、“自然神论和古典主义的相似性”、“论诸种浪漫主义的区别”等。此书的论述策略,与二十年前便已经译介进来的韦勒克的《批评的诸种概念》(丁泓等译,四川文艺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其实没有多少差别。
       关于“观念史”,中国学界更为熟悉的,恐怕是美国人怀纳(P.P.Wiener)编纂、台北幼狮文化事业公司编译并刊行于一九八七、一九八八年的《观念史大辞典》(Dictionary of the history of ideas)。这套大书共四册,包括政治与法律卷、哲学与宗教卷、文学与艺术卷、自然与历史卷。至于另外一套观念史大书,虽尚未有中译本,却因为一场学术争论而声名远扬(参见:《中华读书报》二○○○年三月二十九日所刊孙周兴《实践哲学的悲哀》等),那就是德国的《哲学历史词典》(Historisches Wrterbuch der Philosophie)。该词典是德国学术图书协会出版社(WBG)出版的一套大型哲学概念史词典,共十二卷。很希望有“好事之徒”,肯下大功夫,将这套大书译成中文,以便我辈不懂德文者也能翻阅利用。
       
       “新训诂学”与外来词研究
       还是雷蒙·威廉斯,其《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一书的《导言》称:“本书中的注解与短评所属的语义学则是‘历史语义学’(historical semantics)的分支,其明显的特征是不仅强调词义的历史源头及演变,而且强调历史的‘现在’风貌——现在意义、暗示与关系。”(中译本,17页)所谓语义学(semantics),其范围与传统训诂学相当,治学方法上则有很大差异,故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将其称为“新训诂学”。
       一九四七年,在《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上,王力发表《新训诂学》,批评“旧训诂学的弊病,最大的一点乃是崇古”。“我们研究语义,首先要有历史的观念。……汉以前的古义固然值得研究,千百年后新起的意义也同样地值得研究。无论怎样‘俗’的一个字,只要它在社会上占了势力,也值得我们追求它的历史。……总之,我们对于每一个语义,都应该研究它在何时产生,何时死亡。”字义不同于术语,更不是每一个字义都值得你倾心关注。不仅描述某一语义的演变,或扩大,或缩小,或转移,更重要的是其背后的历史与文化因素。那是因为,“一切的语言史都可认为文化史的一部分,而语义的历史又是语言史的一部分。从历史上去观察语义的变迁,然后训诂学才有新的价值”(参见:《龙虫并雕斋文集》第一册,320—327页,中华书局一九八○年版)。对于王力建立新的训诂学的主张,学界颇有好评。或称其文“是一篇从理论上宣示传统训诂学向现代语义学发展的重要论文”(参阅晁继周:《二十世纪的现代汉语词汇学》,见刘坚主编:《二十世纪的中国语言学》,41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或曰:“他提出了两个观点非常重要。一个是历史观点,一个是语言社会性的观点。”(赵振铎:《训诂学史略》,335页,中州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
       我无力介入语言学界的相关论争,但我知道,历史学家历来对汉语语源的考证感兴趣,甚至希望其伸展开去,变成“从小处入手”的文化史。比如陈寅恪先生一九三六年四月十八日《致沈兼士》,便有如此宏论:“大著读迄,欢喜敬佩之至,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中国近日著作能适合此定义者,以寅恪所见,唯公此文足以当之无愧也。”(《陈寅恪集·书信集》,172—173页,三联书店二○○一年版)沈文《“鬼”字原始意义之试探》,初刊一九三五年的《国学季刊》五卷三期,确实是一篇好文章。而我相信,陈寅恪此说,颇有“借他人杯酒,浇自家块垒”的意味。
       要说从“历史语义学”的角度从事思想史或文化史研究,最合适的对象,莫过于西学东渐以来产生的众多“外来词”。二十世纪初年,王国维撰《论新学语之输入》(《教育世界》九十六号,一九○五年四月),强调:“言语者,思想之代表也,故新思想之输入,即新言语输入之意味也。”这句话倒过来说便是,我们可以通过辨析“新言语”之输入,来探究“新思想”之输入。实际上,目前的中国学界,对此项工作抱有极大的热情。
       关于外来词语研究,语言学家自是本色当行。高名凯、刘正琰的《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文字改革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已着先鞭;日后的《汉语外来词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则更为实用。译介进来的国外学者著述,日本实藤惠秀的《中国人留学日本史》(谭汝谦等译,三联书店一九八三年版)关于日本译词的研究,有开拓之功,而意大利马西尼(Federico Masini)的《现代汉语词汇的形成——十九世纪汉语外来词研究》(黄河清译,汉语大词典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论述更为专深且系统,故更为学界所重视。
       思想史以及学术史、文化史学者的介入,使得“外来词”研究获得了更为广阔的视野;同时,也潜藏着因越界操作,而可能马失前蹄的危险。刘禾著《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一九○○——一九三七)》(宋伟杰译,三联书店二○○二年版)在英语世界获得广泛好评,译成中文后,也颇受中国学界的赞赏。最近,文学评论家王彬彬在《文艺研究》上发表严厉的批评,涉及作者的古汉语修养以及辨析外来词的能力(《以伪乱真和化真为伪——刘禾《语际书写》、《跨语际实践》中的问题意识》,《文艺研究》二○○七年四期)。但王并非语言学家,只是指出其若干误读之处,并未能颠覆该书的基本假设。
       武汉大学教授冯天瑜则没有那么幸运,新书刚一问世,碰到的狙击手就是真正的专家。中华书局二○○四年十月出版冯著《新语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动与近代汉字术语生成》,二○○五年一月二十九日的《文汇报》上,便发表了旅日学者沈国威的《学术“抢滩”不可取——惊读冯天瑜新著〈新语探源〉》,批评此书“缺乏原创性”、“疏于考证”、“体例失当”,接下来断言:“著者的学术准备尚不足以整合他人的研究成果”;“学术的成败绝不在于一时的热闹”,言下之意,此书不过是赶热闹的“抢滩”之作。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文汇报》又刊出冯天瑜的《学术乃天下公器——答沈国威君》,其中有曰:“笔者没有把自己的研究定位在语言学圈内,而是试图发挥思想文化史研究的某些势能,开掘新语生成所包蕴的历史文化内涵。”“拙著较完整地概述了自古以来中外文化互动间的语汇变迁,重点又放在十六世纪以降,更详细展开于十九、二十世纪之交。以笔者阅览所及,这样的论著似不多见,或许有助于读者全面把握新语生成史这一论题。诚如沈文所说,相关各段都有专论在先。然而,综汇式的把握也是必需的,这正如有了专门史、断代史还需要有通史一样。”“综汇前说,引出新的理路或结论,也是一种创造。”这里涉及不同学科、不同世代、不同学术训练的学者之间,学术趣味以及治学方法的差异。对此,《文汇报》上周振鹤、柳园等人的评述,有进一步的发挥。至于冯天瑜先生,不久后出版的《“封建”考论》(武汉大学出版社二○○六年版),“意在从‘封建’词义的历史考察入手,进而在概念史的论析上展开,故联称‘考论’,亦即由词义史之‘考’导入思想文化史之‘论’,所做的是一番‘知识考古学’工作”(8页),比《新语探源》一书更具独创性,显示了作者的博学深思,以及综合统筹的能力。
       在《新语探源》的“后记”中,作者谈及:“西方现代学者也注目于考察词语与语境的关系,考察词语形式及意义伴随社会文化变迁而发生的更革,法国学者福柯的《词与物》、《知识考古学》,英国学者威廉斯的《关键词:文化与社会词汇》等论著是这方面的前沿之作。”(630页)至于刘禾的《跨语际实践》,主体部分乃是“从跨语际实践的视角,分别考察翻译中生成的现代性的不同层面”,作者称:“为了不使我的工作被误解为雷蒙·威廉斯式的关键词研究,我愿意强调我的关注点不在于考察词语、概念以及话语的变化含义,据认为这些变化反映了更为广大的历史进程。”(6页)有人乐于正面引证,有人急于划清界限,但不管立场如何,威廉斯《关键词》的巨大身影,促成了后来者“影响的焦虑”。
       晚清以降,随着时代的急遽变化,大量外来词(或曰“新学语”)出现。眼下这些新学语再也不仅仅是语言学的研究范畴,正越来越成为历史学家者关注的对象。那是因为,学者们意识到,这些外来词,往往提供了新的学术思路、文学观念、政治文化立场,乃至具体的日常生活之细节与趣味,描述其兴衰起伏,可以凸显近现代中国的思想发展历程(参见黄兴涛:《近代中国新名词的思想史意义发微》,《开放时代》二○○三年四期)。
       “新学语”之进入中国,经由了一系列的介绍、扭曲、挪用、延伸的过程。理解并阐释这一过程,必须将上层与下层的对话、创生与传播的互动,还有从萌现到定型的全过程,做综合性的考察,才有可能得出令人心悦诚服的“新见”。而当下学者之所以纷纷关注这一课题,除了学术思路的拓展,更因为数据库的巨大优势。最近若干年,随着网络技术的日新月异,各种专业数据库纷至沓来,而研究者也大都能娴熟运用E时代的各种技术,使得此类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参见金观涛、刘青峰:《中国近现代观念起源研究和数据库方法》,《史学月刊》二○○五年五期)。
       从“关键词”说到了“观念史”,又转到“语义学”、“外来词研究”等,似乎思路有点杂乱。其实,这么处理,乃别有寄托。做文化史、批评史、思想史、学术史的,必定都会关注核心概念。至于是否使用威廉斯意义上的“关键词”,取决于一时代的学术风尚,也取决于个人的文化趣味。之所以把事情说“复杂”,目的是显示不同的学术路径。“江山代有才人出”,学界时有新思潮(以及“新术语”),正常的状态是:旧学新知,互相竞争。有人追求血统纯正,一以贯之;有人喜欢博采众长,融会贯通,各有各的利弊。有时候,不追求“全新的境界”,并非力所不及,而是欣赏贺麟在《五伦观念的新检讨》(收《文化与人生》,商务印书馆一九八八年版)中所说的:“必定要旧中之新,有历史有渊源的新,才是真正的新。”
       (《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英]雷蒙·威廉斯著,刘建基译,三联书店二○○五年版,27.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