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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读]父亲的植物学
作者:吴守春

《青年文摘(红版)》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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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是位与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民,摸透了植物的秉性。
       父亲在世的最后几年,我经常软硬兼施,将他老人家接到城里小住。每每住了两天,他就神不守合,我知道,他是惦记他的庄稼。有一次,我执意挽留他多待几天,我说,现在是农闲,你急着回家干啥?他的回答叫我哭笑不得。他说,眼下正值水稻灌浆,我得盯紧点儿,看看它们是不是有谁偷奸耍滑。老小老小,父亲年纪大了,“牙牙学语”,是不是返老还童?父亲却严肃地说,就像小飞(我的儿子)他们上自习课,老师为什么还得坐堂?老师要是不照面,他们不做小动作交头接耳吗?你别看水稻,没有成熟之前,也是孩子呢,哪有孩子不活蹦乱跳,像大人一样自觉地遵守纪律的。它们若是打盹偷懒,结的穗不打秤,准得减产。他老人家似是而非的触类旁通,让我瞠目结舌。
       我是农校毕业,父亲这套耸人听闻的植物学,我领教过不是一回。有一次,父亲身体有恙,我顺道回家看他,他已初愈,说好了下午就得返程,其实是想和父母多聊几句。父亲却依然吃了饭扛着锹下地。母亲嗔怨道:看你急不可耐的样子,你不能等他们动身再下地吗?父亲说,我已经几天没下地了,正闹稻瘟,虽然打了药,也不知道好了没有?母亲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父亲指了‘指我,低声说,得了病的人,亲人看望,心里是不是舒服许多?患了病的庄稼和生了病的人一样,脾气都大。在父亲眼里,庄稼不是作物,而是人,具备了人的喜怒哀乐。因此,有活没活,他都要去看他的庄稼,和作物套近乎。一天不下地,心里就不踏实。他的逻辑令人匪夷所思:地里的庄稼就像演员,没有观众捧场,它们会演得投入吗?没事,你在田埂上转悠,哪怕是深情地看上它们几眼,它们也会受到鼓舞,投桃报李。
       在父亲看来,植物是人,而人是有脾气的。小时候,柿子吐红,我们饥不择食地摘,往往生拉硬拽,可柿子却总赖在枝头依依不舍,索性买珠得椟,将柿树枝条也折下来。父亲看了很心痛。说人骨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折枝,柿树不痛吗,来年柿树还敢坐果?柿树也是有记忆的。父亲教了我们一招:抓住柄,反方向旋3圈,顺方向旋3圈,柿子就乖巧地落到我们手中。父亲说,不要和柿子蛮横无理耍小性子,它天生的倔犟,得顺着它,才能手到擒来。这就叫顺势而为吧。父亲的某些举止,荒诞不经。比方说,隔那么一段时间,他会在屋前院后,拍树,大有把栏杆拍遍的况味。父亲的解释是,他拍树,就像长辈拍晚辈肩膀,让这些树感觉到主人的重视和亲昵,树就会攒着劲长,结出大的果子长出粗的腰围。苞谷吐缨,他顶着骄阳,钻进玉米地,汗涔涔地与谷穗们一一握手,我还以为那是父亲帮助苞谷人工授粉。父亲的滑稽镜头,惹得村人嘲讽他是领导下基层视察。父亲我行我素乐此不疲,他说,苞谷也像人,本来就是餐风宿露的光头百姓,你若是袖手旁观,畏首畏尾的,它们会伸出谷穗的手来?你不嫌弃它们,主动伸出手,让它们感到和蔼可亲,它们一激动,恨不能伸出双手。更不可理喻的是,父亲一反常规,特立独行,抚摸地里结的瓜纽,母亲看不过眼,制止,说祖宗传下的规矩瓜护痒,不能摸,绒毛摸掉,长不大。父亲哈哈大笑,反问:这么说,大人喜欢摸孩子的头,孩子永远是孩子了?别瞧这些瓜,脑瓜聪明,人小鬼大。说不定它会因为缺失抚爱,像爹死娘嫁人的孩娃,性格扭曲,变成歪瓜裂枣。
       父亲还喜欢和植物说话。记得有一回,我从家里的棉地经过,摘棉的父亲正在和谁唠嗑。四顾,茫然无人。我想,许是父亲一个人劳作,自言自语,打发寂寞。那年的初冬,父亲哭丧着脸,说是到城里住了几天,没有和棉蕾拉呱儿,秋蕾抿紧嘴巴缄默不语,忘了吐絮。原来,父亲是在和棉花说话,父亲固执地认为,他一开口,棉蕾就会答腔,籽棉,是棉花的大段道白。他因到城里,耽搁了和秋蕾说话,秋蕾才没有开口。简直是奇谈怪论了。
       父亲到我新居,见我阳台上长了棵月季,已萎了,他便拿剪刀剪去枯花。我是想让它们自然凋谢,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父亲说,月季月季,月月都开,你这株花为啥开得不凶,是因为萎花不剪,难看,下面的花就不愿绽苞,新蕾最见不得同类的垂头丧气,即使开了,情绪也会受到传染,懒洋洋地挺不起精神。父亲的意思是物伤其类羞与为伍。
       妻买了石榴,溜圆,剥开,籽粒并不饱满,有上当受骗的感觉。父亲见状,说,买石榴,要拣鼓鼓囊囊不规则的丑石榴,不中看,中吃,这样的石榴,保管籽大、味甜,我们尝试了一下,果然。我们问父亲,父亲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调皮捣蛋的孩子,一般脑子都发达。又问,你们见过脸蛋漂亮的女人,有几个有大出息的吗?
       在父亲看来,死了的植物,也是活的。只不过以另一种形态活着而已。
       小时候,我锄地,锄头脱了,学着大人的样子,将锄楔上去,没锄出一畦,又脱了。父亲将锄楔上,放到沟里浸浸,再锄,就不容易脱落。
       父亲提醒,锄头渴了,你得勤勤地给它喝水。喝足了,它埋头干活,就不松懈卖呆了。干旱,不是得给树浇水吗。我说,锄柄虽是树,但不是死了,还要喝水?父亲说,树死了,它的魂还在。记住,每一种植物,包括它的躯体,都是一条生命,都得善待。
       从父亲身上我学到了一个庄稼汉的植物学,也学到了一个庄稼汉做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