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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读]《论语》心得:理想圣殿的解读
作者:于 丹

《青年文摘(红版)》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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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中国人传统的道德理想,而《论语》中孔子和他的学生们谈到理想时,并不认为志向越高远就越好,真正重要的是一个人内心的定力与信念。那么,孔老夫子的观点与现代人对理想的追求是不是有矛盾呢?
       在《论语》里有一个比较长比较完整的段落,叫做《侍坐》,就是孔子跟学生们在一起随意地畅谈理想。
       有一天,孔子的4个学生,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坐在老师旁边,孔子很随意地跟他们说:“你们不要觉得我比你们年长几岁大家就很拘束,今天随便聊聊。你们也随便说一说。我想听听你们的志向如何。”
       他的大弟子子路是一个性格特别急躁率直的人,所以《论语》上写“子路率尔而对日”。听老师这么一说,他非常着急地起来就说:“老师,我的理想是这样的——给我一个大大的国家,这个国家有着外来侵略的忧患和粮食不足的危机,但只要3年的时间,我就能把这个国家治理得富强起来,使老百姓不仅丰衣足食,而且人人有信念懂礼仪。”
       这几句话一出口,对于那么看重礼乐治国的孔子来讲,会怎么评价呢?孔子的反应不仅是淡淡的,而且稍稍有些不屑,叫做“夫子哂之”,冷笑了一下。然后就开始问第二个学生,“求,尔如何?”也就是冉有,你怎么样呢?
       冉有的态度比起子路显然要谦逊得多,没敢说那么大的国家,那么多的事:我的理想是,给我一个小国我去治理,我也只用3年,可以让老百姓丰衣足食,但要让人民都有信念懂礼仪,恐怕要由比我更高明的君子来做了。
       他的话说完了,老师未置可否,接着叫着公西华的名字,“公西赤,你有什么样的理想呢?”这个徒弟就更谦逊了一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先亮出自己的态度,我可不敢说我能干什么事,现在在老师这儿,我只敢说我愿意学习什么事。“我的理想就是希望自己在一个礼仪中,能够担任一个小小的角色,辅助着主持礼仪的人做一点我力所能及的事就行了,至于治理国家、管理人民这些事我可不敢说。”
       由此可以看到,这3个弟子的态度一个比一个要谦逊,一个比一个要平和,每一个理想都更接近自己人生的起点,而不是一个终端的愿望。到此为止还有一个人没有说话,所以老师又问了,“点,尔何如?”曾皙啊,你还没说呢,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时候曾皙没有说话,《论语》写得惟妙惟肖。当时大家听到的先是一阵音乐的声音逐渐稀落下来。原来刚才曾皙一直在专心致志地弹着琴。听到老师这么说,这个声音逐渐逐渐缓和下来。缓和到最后一声,“铿尔”,当,一声,把整个曲子收住。接着他把琴放在一边,毕恭毕敬地直起身来对老师说话。从这几个字的描写中可以看出,曾皙是一个从容不迫的人,是一个成竹在胸的人。他一上来就先征求一下老师的意见:“老师,我的想法跟3个同学有点不一样,能说吗?”
       “那有什么关系?人各有志,但说无妨。”
       这个时候,曾皙才从容地开始了他的描述:在一个春深似海的季节,穿上整齐干净的新衣裳,带上几位好朋友,再邀请一些学生和孩子们,一起去刚刚解冻的沂水中,在春水中把自己洗涤得干干净净,然后到鼓乐台、舞雩台之上沐着春风,唱着歌谣。在这个万物开化、大地复苏的季节,与天地一起共同迎来一一个蓬勃的时刻。当这样一个仪式完成了,我们大家就高高兴兴地唱着歌回去了。他说,这就是我的理想,我只想做这样一件事。
       他的话说完了,一直没有表态的老师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老师长长地感叹了一声,说,我的理想就和曾皙是一样的。
       这是4个人在谈自己理想的过程中老师评点的唯一句话,然后他们就下去了。3个同学都走了,曾皙去问他的老师,“夫三子者之言何如?”老师你觉得他们仨说得怎么样呢?
       老师也很微妙,他挡了一下,先不想做评价,“了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无非是每个人说说自己的想法吧。然而曾皙却不依不饶,还要继续问老师,“夫子何哂由也?”老师,为什么子路说完话以后你冷笑了一下?问到这个问题,老师不能不说话了,“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
       老师说,这个秘密就是一个人真的想要治理一个国家,其实最核心的东西是用礼仪而不是用一种强硬的措施。你心中要真正有温、良、恭、俭、让,这是《论语》上所提倡的人生之道,有了这样一种内涵,表现出来的所有措施都是可以变通的,这就是一个人的起点。他说你看,子路说话的时候,那么草率地抢在大家之前就说出了一个宏大的理想,“其言不让”,没有一点辞让之心,所以我就晒笑他。因为他从内心缺乏这样一种恭敬啊。
       接下来,他评价另外两个学生,“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与?”说冉有说的那个小国就不是个国家吗?难道说方圆六七十里,或者说五六十里甚至更小一点那就不叫国家吗?就是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在于国土的疆域大或小,只要你出言说要去治国,那么请你首先心里面要有一面镜子反躬自省,看一看自己的学养,自己的为人,自己能够做这件事吗?
       接着又说第三个人,愿意学礼仪的这个人,公西华。这件事情他应该说得很谦虚了吧?但老师说,“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他说,这种礼仪的事情还算小啊?他做的要是小事,那还有谁做的叫大事?因为礼仪应该是最重要的,不仅贯穿在每个人生活的始终,也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事情。
       从孔子对他3个学生隐约的否定和对于曾皙的支持中能看出什么呢?其实他给了我们一个人生脚下的起点。也就是说,让我们每一天的生活方式跟你最终治国祭祀的理想有了一个勾联的桥梁。
       我们每个人在这样一种匆匆忙忙、周而复始的工作节奏中还有多少时间,有多少空间能让你真正看见自己心底的愿望呢?往往我们被遮蔽的是心里真正隐秘的心灵的声音,但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个社会的角色。
       我曾经看到过这样一个小故事,讲到有一个人他自己觉得有抑郁症前兆;每天很不开心,然后去看心理医生。他跟医生讲,我每天都害怕下班,我在工作的时候没事,但是我只要回到家,就会感到惶惑,我不知道我心里真正的愿望是什么,我无所适从。我不知道我在生活里面该选择什么,不该选择什么,然后越到晚上心里越会恐惧,越会压抑。直到第二天早上上班,进入我的工作状态,心情才会好些。他问,怎么办?
       这个医生一直听他倾诉,然后想先给他一个建议,说你看我们这个城市里,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喜剧演员,他每天都有表演,他的小丑演得好极了,所有人去看了以后都会开怀大笑,忘记得失。你是不是先去看看他的演出,回来我们再聊一聊,那个时候我们再来商量方案。
       医生说完以后,这个人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他抬起头来望着医生的时候,医生看见他已经是满面泪水。良久,他对医生说:“我就是那个演员。”
       其实这好像是一个寓言,但这样的故事很容易发生在我们今天的生活中。大家可以想一想,当每一个人已经习惯于自己的角色,在角色中欢欣地表演,认为这就是自己的理想,这就是成功的职业,在这个时候还有多少心灵的愿望受到尊重呢?我们在角色之外还留有多大的空间真正认识自己的内心呢?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曾皙的理想,他在大地开冻、万物欣欣向荣的时节,安排一个洗涤自己、亲近自然的仪式,这个仪式看起来没有任何实用的意义,但是它却能给内心一个安顿。这种安顿需要我们与天地合一,去敏锐地感知自然节序的变化,感知四时,感知山水,感知自然。
       理想和行动的关系,其实就如同引线和风筝的关系。这个风筝能飞多远,关键在于你手中的线。而这条线,就是你的内心愿望。你的内心越澹定,越从容,你就越会舍弃那些激烈的、宏阔的、张扬的、外在的形式,而尊重安静的、内心的声音。这会使你在进入社会角色中的时候,能够不失去自我,能够有所担当,能够做到最好。
       让我们也做《论语》里面孔子席前…个安静的学生吧,跨越千古的沧桑,在今天看一看他那种澹定的容颜,想一想他在《论语》中传递给我们的一种千年之前的温柔力量,一种清明的理念和他鼓励我们每个人对内心的关照,他让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的理想是有根的。
       (侯瑛摘自《<论语>心得》,中华书局,查加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