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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记者不是我谋生的手段
作者:柴 静

《青年文摘(红版)》 2006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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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入秋的时候妈妈都要收拾衣箱,小房间里满是干净暖和的旧衣服味道,纸窗外是水洗过一样的清清楚楚的北方的秋天,我穿深红的灯芯绒上衣,小小的荷叶边,妈把两条麻花辫子给我挽起来,用浅绿的绸布系紧,在宝蓝色的小镜子里美美地照了又照。这是小门小户的孩子才有的乐趣。
       那时我4岁。已开始上一年级。每日黄昏在小凳子上看《岳飞传》,一个字一个字按着结结巴巴地念。奶奶给一粒水果糖含在嘴里,到吃晚饭时按一按小腮帮子,硬邦邦的还在。12岁时我已升入中学,日日城北走至城南,成绩差强人意。
       我考上南方一所二流大学,在那里学会谈恋爱,跳摇摆舞,靠写文章出尽风头和赚到生活费。跟小男生在南方湿润的夜雾里牵着手走,他低低唱李国祥的“摘下星子千串,挂于你窗前”。墙侧有栀子花香暗暗传来,不是不快乐的。
       19岁的我刚刚大学毕业,拒绝做一名小会计,自作主张迁了户口和工作关系,在电台做一档节目叫《夜色温柔》。租来城市边缘的两室一厅,空落落的房子,我在地板上扔几只大垫子,随坐随卧。陶瓶里几枝野地里捡来的荆棘,苍黄老绿,靠积蓄买到一台CD机与可喝红茶的水晶杯,开始我的职业生涯。
       开始的日子最难挨,在陌生之城,听不懂方言,没有钱,没有朋友,于人情世故一律不通,又是青春期最难看的时候。19岁生日那天身无分文在滂沱大雨中走到电台去,在节目中说“要做一只翩飞的白鹤,飞渡寒苦的人生”。
       一个电话,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常常是这样的。2000年的某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中央电视台新闻采访部副主任《东方时空》总制片人陈虻打来的。
       我一直做文娱类节目主持人,很遗憾我当时并不知道中央电视台大名鼎鼎的陈虻,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打电话给我。当时陈虻正在为新改版的《东方时空》四处搜罗主持人。他说希望我能加盟,我说,我没有做过新闻节目,不知道是不是适合。他给我的理由是:“你的说话方式与众不同。”
       我的心在欲望的挣扎中蜕变,一股渐渐升腾的力量,让我躁动不安。这是命运交错的时候,生命在转身的一瞬,将如烟花一般绽放。我当时非常果断,接受这一挑战。那一年,我24岁。
       这里是中央电视台。这里是中国电视精英集结的地方。可是,无限风光在险峰,一份水深火热的工作,是领略风光之前必须接受的挑战。
       来到中央电视台,我赋予了自己人生更多的责任与使命。作为记者,我获得了职业的便利。我绝不把当记者仅仅作为谋生手段。于是,我不再是《夜色温柔》里那个温言软语的小女子,我把自己心的锚抛向最深处,让自己的视线穿过最错综复杂的世界。我知道我会不断接近自己的目标。
       可以说我是非常幸运的。我的新闻表达方式虽然与众不同,但并没有遭遇封杀。有容乃大,在中央电视台,我的最初尝试得到了庇护和肯定。
       2003年2月24日上午,新疆巴楚、伽师地区发生6.8级地震。当时节目负责人白岩松对我说:“去伽师,给你半小时,去收拾一下东西。”半小时之后,我赶往机场。5个多小时的军用飞机,再转乘7个多小时的卡车,凌晨,我到达了伽师。落脚在一片瓦砾、断壁残垣之中,人们在举行葬礼。我立刻明白了,什么是新闻。新闻像一盆水,兜头浇下来。
       这是一种令人震撼的,可以触摸的,让人置身其中的东西。
       早晨,两个小姑娘在倒塌的校舍边烤着火,她们是新闻,一位从废墟中走出来的老大爷,一只脚上是皮鞋,而另一只脚上是布鞋,他也是新闻,在倒塌的半截房子里,湿漉漉的被子,发霉的气味,让我对新闻的定义有一种顿悟。在那里,我突然找到了自己的欲望所在,我捕捉着新闻最鲜活的元素,采集着那从土壤里一片片长出来的,带着露水和生命气息的新闻。那是真实的,活生生的。一个记者,他的使命不就是去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去找到真实的新闻吗?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我要找的新闻。
       我必须去行动,去改变
       《新闻调查》的许多揭露、批评性的节目,都意味着记者要经历一番曲折的采访,甚至要深入危境之中,在虎穴狼窝里与恶势力斗智斗勇。《深圳外贸骗局揭秘》是我跟踪拍摄深圳骗子公司的一期节目。那些设置骗局的外贸公司一切都是假的。他们与黑社会相勾结,雇佣打手,企图把他们的骗局进行到底。
       我在追踪采访中,便与这些凶神恶煞般的打手短兵相接。他们随时都有攻击的可能,危险步步逼近。他们大声地呵斥驱赶着我。我不动声色地向摄像师递了一个眼神,看到摄像师并没有惊慌,他腋下夹着包的姿势表明,他正在拍摄。我知道面对的是一群随时可能动用暴力和血腥手段的黑社会打手,但我必须与他们周旋,这也是采访的一部分,是节目中最有张力的元素,可以更清楚地让观众了解到骗局的真相。
       在那样的场合,我反而觉得兴奋、刺激。那些家伙把自己打扮成早期电影里黑社会老大的模样,戴着很粗的项链,有几分粗鄙,张牙舞爪。我甚至想揶揄他们几句:“瞧您这副行头,太老土了。现在吃这碗饭的,人家早都扮绅士了。”
       当与这些具有危险性的人过招时,要了解他们的爆发点,接近他而不是触怒他,让他们充分表演,这是新闻最有震撼力的东西。
       我知道,自己必须是清醒的,而不是麻木的。要通过自己对社会的观察,去发现那些比戏剧更具戏剧性的真实生活。
       我必须去行动,去改变。
       我需要去批判,也需要去同情。我需要感受人们的痛苦,再通过我的采访表达出来。在道德的重建、社会公共体系的不断完善中,一个记者,到底能做什么?
       我看到了伤口。那是中国的伤口。记者的职责在于:把溃烂的伤口挑开,挤出脓疮,让鲜血流出来,给人们以治愈的希望。
       社会当中埋藏着无数故事,只是我们是否有能力去揭示。虽然不能寄望新闻报道会改变世界,但毕竟可以去渗透,去影响大众文化的土壤,努力营建一个公民社会的基础。
       在精神病院采访,那些通过治疗得以控制病情的人们,围坐在我的身边,讲述他们的遭遇。他们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没有人能相信,他们都曾在发病时杀过人。当他们不由自主地举起杀人屠刀的时候,从自身到他人的双重悲剧便上演了。
       所以,我们应该更关注人,人的命运,人的幸福。人们常常把同性恋者视为异数。但有谁能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又有谁倾听他们的诉说?在采访艾滋病患者的那期节目中,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们是那么渴望说出自己生活的真相。那个身为同性恋,也是艾滋病患者的小伙子,直面镜头,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们把蒙在身上的羞耻的幕布扯了下来,他们期待着人们理解他们并非异端的生活。
       我策划的节目多是主题性的调查。我把它看作是记者的一项使命,常常是,我的调查得不到专家相关的研究数据,采访必须承担很多社会学调查的任务。甚至,我的调查成为相关事件处理的某种依据。
       实事是我的后盾
       对于女记者,首先必须非常具有职业水准,不回避尖锐的问题,不要让同情心成为绊脚石。我在采访中追求一种境界:不见刀光剑影,却见衣衫尽裂。
       在我完成的众多“基本是对抗性”的调查报道中,采访常常会充满质疑,咄咄逼人。当对方明白无误地开始“对抗”的时候,我便以自己特有的柔和的犀利步步相逼,问到死角,同时又要把握节奏。通过层层剖析,还原事实本身,穷究事实真相。
       我的“采访探索”曾引起很大争议。在《双城的创伤》里,我作为调查记者,该不该抹去被访孩子的眼泪?在《张润栓的年关》里,我该不该用手语?在《时空连线:飞越的极限》里,我该不该在演播室里对不幸身亡的教练和队友进行锋芒毕露的质疑、毫不留情的提问呢?作为一个女性记者,职业让我必须坚硬,思想让我清醒尖锐,我不能因为心存怜悯而失去批判的力量。
       我没有放弃对新闻采访新形式的探索。面对争议,我有自己坚持的理由:如果一个新闻记者不受争议、不受评论,那才是最失败的。在某种意义上,一个人的成长,不是背叛,而是坚持。
       其实,我也曾经历迷失自己的时刻,去模仿别人说话的方式。当娴熟的职业化操作与杰出的个性相结合的时候,便达到了一种超然的境界。
       (王丹摘自《魅力制造》,北京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