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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一生有一个对不起的人
作者:金 薇

《青年文摘(红版)》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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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岁之前,他有过一段锦衣玉食的日子。他的父母曾是小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伴随着他成长的当然尽是些夸奖恭维的话。直到有一天夜里,检察院的人敲开了他家的门。回头看见父母惨白的脸,他隐隐约约感觉到生活从此会变个方向行驶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人们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直到有一天,他放学,家门口坐着个人高马大的乡下女人。她是他的婶婶,在爷爷的葬礼上,他看到过她。
       她利索地拍去身上的土,粗声大嗓地说:小海,我是来接你的。他一下子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这些日子以来,从没有人给他个好脸色。女人扳了他的肩膀,说:大小伙子,哭啥嘛,天又没塌,有手有脚的。
       他跟着她来到了那个依山傍水叫北兴屯的地方,走到一间仿佛一脚就可以踹倒的低矮的草房前,她回头对他说:到家了。然后高一声低一声地喊二丫。他愣了,这样的房子能住人吗?草房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喝得有点晕头转向的叔叔,一个是又黑又瘦的女孩,松松垮垮地穿着件大布衫。很显然,那是婶婶的衣服。
       婶婶一到家就拎了猪食桶喂猪,骂声也跟着响起来:我要是不在家,这猪就得饿死,我嫁到你们老吴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啥福没享着,还得干这种替人擦屁股养孩子的事……
       2
       想母亲的时候,他就拿她跟母亲对照。她抽旱烟,一嘴大黄牙。似乎是胃不好,吃过饭,不停地打嗝,几毛钱一袋的盖胃平她一把一把地吃。一家4口人挤在一个大火炕上,他很不习惯,尤其是她一沾炕,呼噜就打得山摇地动的。而母亲总是温柔浅笑,说话从来都没有大声过,就是训斥那些来家里的人,也都是微笑着,轻言细语,却让来人出了一头汗。
       很快,他到邻村的中学里上学了。小城里的教学质量好,他的成绩在村中学里自然是最好的。
       接下来的暑假,她扔给他一把镰刀,说:别在家吃闲饭,玉米地里的草都吃苗了。他第一次进入一人高的玉米地。玉米一根根枝叶相连,整片玉米地就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人进去,闷得喘不过气来。她割完了3条垄,他连半条垄都没割出来,她返回来,嘴里骂:真是你们老吴家人,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他听了,一声不吭,疯了一样抡起手里的镰刀割草。
       暑假结束时,他已经像屯子里的孩子一样晒得极黑了,细细的胳膊也变得粗壮了。他照着她家碎了半边的破镜子想:或者这辈子,他就得在北兴屯当个庄稼汉吧。
       接下来,平时吝啬得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的她扯出一张50元的钱给他,说:你去街上上点冰棍,回来卖卖,不然下学期你花啥。
       他犹豫着,二丫接过钱,说:哥,我跟你去。
       50元钱上了足足一袋子冰棍。他第一次背那么重而且冷的东西,背到村里,他快冻僵了。接着,他就挨家挨户去卖。那次,除了还她的50块钱,他还挣了30多块钱,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挣到钱。只是,那钱在他兜里还没焐热,就被她要了去。看着她沾着唾沫数钱,他在心里鄙视她,从没见过这么低俗贪财的女人。
       在他眼里,她最大的爱好就是数钱,她说:攒够了钱,我也盖它三间大瓦房,让屯子里的人都看着眼红。叔叔在旁边嘿嘿笑。她一脚踹过去,要是你少喝几瓶马尿,我的房子早起来了。
       3
       他父母的判决下来了,父亲是无期,母亲是15年。这就意味着,在成年之前,他只能待在她这里。听到这样的判决结果,她又骂倒了八辈子血霉的话。他更加沉默,低眉顺眼。
       纵是日子难熬,他还是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回到家,他一直迟迟不肯说。那样拿钱当命的女人,怎么肯再花钱送他上学?那天,她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一把揪住正在剁猪食菜的他的耳朵,说小兔崽子,老黄家二小子考高中的成绩都发下来好几天了,你不会是啥也没考上吧?他手里的刀一偏,剁到了手上,血淌下来,眼泪也淌了下来。她转身,从灶台里扒出一点灰,帮他按上,仍问:天又没塌下来,有手有脚的,你哭个啥?到底考没考上?
       他把书包里的通知书扔给她看,她的脸上立刻绽开了一朵花,出门站在院外穷显摆:我家小海考上县一中了。比老黄家小子高出一百多分,啧啧!
       高中开学前那天晚上,她给了他一卷子毛票,说省着点花,我可不像你爸妈,不开银行,没有人送。他抬头。看着她硕大的一张脸,说:你让我上高中?
       她说:是啊,我上辈子欠你们老吴家的,这辈子还账呢,你们这帮要账鬼都快把我吃了。
       他的日子有了盼头。只要考上大学,申请了助学贷款,他就可以永远离开北兴屯了。风景美都是城里人说的,让他们来住一天两天行,让他们住一年半载试试?
       4
       他上了大学,每个假期都借口在学校打工,不回去。
       她开始向他要钱,以各种各样的借口。他做了一个项目,挣了一笔钱。在存钱的时候,他心思一动,拿出10000块,写了她的名字寄了回去。从此,他们之间两清了,终于可以不再跟她有瓜葛了。可是他并没有感觉轻松。
       这世界上,从此再无亲人,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种无依无靠的感觉。转身看见一农家菜馆,他进去,要了一盘酸菜炖土豆丝。上来,全然不是她做的味儿。他想起他接到录取通知书时,她出去了几天,风尘仆仆地回来,从三角兜里掏出一沓钱,说:你爸你妈总算没白混,他那些狐朋狗友凑了钱,让你上大学。
       他别过脸,泪流了满面。
       有一次,他在城里遇到父亲昔日最好的朋友,他说:谢谢你们凑的那些钱,现在我大学毕业了。那人脸上一片茫然:你上大学了?啥时候?
       他一瞬间明白了一切。那种酒肉朋友怎么会在没利的地方投资呢?
       收到他的钱,她打来电话,张口就说:兔崽子,你跟你那没良心的爹妈一样,就知道用钱砸。当初你爷临死想看他们一眼,他们都不来……说着,她居然哭了起来。
       他去了监狱,看了母亲,母亲早已没有了从前的颐指气使。她说:小海,对她好点儿,她不容易啊!咱家好时,她来找过我,说想盖房,借点儿钱,我没借……咱家出事了,没想到她会把你接回去。就算是茅草棚,能让你住下来,能给你弄口饭吃,我也感激不尽了。
       他的泪也在眼圈里转,这些年,她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从来没有缺过他的吃穿。他回到北兴屯,见到那一脚就可以踹倒的茅草房,他的心里居然暖暖的。
       她没在,院子里扔着没剁完的猪食菜。邻居说:你回来啦,你快去吧,你婶快不行了。
       他的脚一下子就软了,那么有底气骂人的她,怎么会不行了呢?
       他在医院的走廊里就听见她在骂大夫:我姚美芬一辈子什么没见过,想糊弄我的钱,没门儿,我的钱那可都是有用的,我要盖三间大瓦房呢,背山的,清一色的红砖。
       他站在她面前,说:婶,咱的房明天就盖,我找人盖。
       她盯了他几秒钟,仍是骂:你这小兔崽子,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大学,你一走连个信儿都没有,你还有没有良心啊?骂着骂着,他看见她的泪和鼻涕一起流了出来。
       出来,阳光仍是明晃晃的,二丫跟在他身后。他问:她啥病?
       胃癌。哥,你不知道她有多想你,你也不知道她有多疼你。她向你要的那些钱,她一分都没花,就是看病这么紧,她都不让动。我娘说,这是攒着给你成家的钱,她怕你没钱,也像大伯一样走歪路……
       他抬起头,以为这样泪就不会掉下来,可是,那些泪,经过了那么多年的蓄积,肆无忌惮地落了下来。这一生,他注定有一个对不起的人。
       (邱淑凝摘自《人生与伴侣》2006年9月上半月刊,季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