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人生]告别
作者:[美]少 君

《青年文摘(红版)》 2006年 第10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那天我正好在公司开会,秘书小姐把头伸进会议室朝我做了个接电话的手势,我问谁找我,她说有个中国人来了好几次电话,非要找你本人接听不可。“请告诉他我正在开会。真是的,等一天我又死不了。”没想到秘书接下我的话说:“您死不了,可他说他可能会死。”会议室内立刻满堂哄笑,我只好走出会议室,去接这个电话……
       我想您可能生气了,请原谅我,一个快要见上帝的人。我在美国没有任何亲人,现在除了您,没有人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我是在《达拉斯新闻》上找到您的电话号码的,您的《新移民》我每篇都读。我对于我的死早有准备,但有个人与我产生了很大的误会,我生前没有机会解释,又不想把它带进棺材,所以想请您帮我找到她,或是用您的笔告诉她,原谅我不能和她告别,我爱她至死不渝……
       这一切都怪我不好,那天晚上十点多下了课,回到水景公寓便接到她的电话。这是她这个月第三次从休斯敦北上来找我。我无奈地带着她上次北上的借口——一本《线性代数》课本,到学校操场和她碰面。
       赶到网球场门口,便远远地看到她的背影。在微弱的路灯下,那娇小的身躯映在茫茫的夜色中,是那么的脆弱。天这么冷,又下着雨,她怎么能如此冒失地跑来,又穿得如此单薄呢?
       我走了过去,愤愤地说:“你不该再来找我的。”又重复地说些什么没有结局,不适合在一起之类的话。她无言地看着我。我把书还给她。
       “我好想念你喔。”她收起雨伞,有些冲动地扑向我。
       我冷冷地推开她,告诉她:“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我房间里还有人在等我。”
       她两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才不甘心地撑开了伞。我们一前一后在雨中向停车场走去。
       途中她哀求道:“我开了一天的车子,可以先吃个饭吗?”
       我斩钉截铁地回拒她说:“不行!”她委屈地又望了我一眼。
       相处了这么久,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我也知道在这种天气下开了一天的车,会有多么辛苦。何况天色晚了,又要毫无收获地循着原路回去,任谁都会感到委屈的。我差点就屈服在她那柔情的眼波之下了。正当我欲言又止地想留下她的时候,胃又抽搐了一下,这让我立刻跌回到了现实中。我再一次克制自己的情感,冷冷地说:“你快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
       和她认识是因为我们同住老墨区的一栋公寓,算是楼友。当时我们一层住了7个人,由于都是留学生,彼此的关系都还不错,一起在同一层楼中住了三年,我帮她修了无数次车,补了数不清的作业,彼此慢慢地培养出了感情,并打败了所有的竞争对手,成为了真正的恋人。
       她毕业后,在休斯敦大学拿到博士班的奖学金,在我的鼓励下南下了。而我,尚有一年的学业还未完成,我们借由每个假日的舟车往来,来维系这份得之不易的情缘。
       雨这时停了。她撑着那把断了一节伞骨的雨伞,被我赶着似的走在前面,好像是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拖着一把生了锈的步枪,孱弱地走着。好几次她走得太过出神了,在偶尔有车来往的小路上,和疾驶的汽车擦身而过,让我突然有股冲动,想上前去拆穿这一切虚假的欺瞒,将她拥个满怀。但,坚持着对她的爱以及一阵阵胃部传来的绞痛,我忍着不应该的冲动,望着她纤细而微颤的手腕,紧沿着她的脚步走了下去。
       在到达停车场之前,我们经过了那家从前常去的比萨饼店。
       “我好饿,已经六七个小时没吃没喝了,我们就吃一点,好不好?求求你,吃过比萨我就走,好不好?”在她的恳求下,我心软了,不过我仍旧摆出一张臭脸。
       进了店,我替她付了钱,就径自坐在座位上,若无其事地翻着桌上的一张不知是谁扔下的报纸。坐了一会儿,她走向电视机附近,去翻一本让顾客随便留言的笔记本。
       我知道她是在寻觅一张半年前,我们在这家比萨店所留下的一张字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面应是用中文这样写的:“我们刚刚打完网球,好饿。我点了半块菠菜起司比萨,他要两个蜂蜜火腿肉大号比萨。愿我们永远记得今天的甜蜜,永不分离。”
       她找了好久,怪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地朝我走过来,脸上挂着两行泪痕说:“我找不到字条,它不见了。”
       这时候,我的心口只感觉到好酸好酸,一种前所未有的苦楚,流过了我的胸膛。
       她问道:“你和那个上海女孩的事是骗我的,对不对?我知道我平常是任性了一些,但我可以改的,我们再重新开始好不好?”对于她的问题,我只用摇头来回答。之后我们都没再开口说话,只是蹒跚地往停车场走去。
       几年前,我在国内被医生诊断出患了胃癌,由于当时发现得早,癌细胞尚未扩散,医师只切除了一部分的胃壁和一些周围器官的部分组织而已。仅两个星期我就自医院返家,过着正常的生活。我甚至忘了自己曾经罹患癌症这件事,因此也就一直没回医院接受检查。
       直到去年我在一次实验课上昏倒,被救护车送到李察逊医院,医生怀疑是胃癌末期,至此开始了持续的不定期腹痛,再度唤醒了这个梦魇。
       癌细胞恣意地在我的身体里滋长着,整个消化系统都发现了它们的踪迹。癌症末期,我的生命在最灿烂的时刻,却走到了尽头。
       我决定要让四周的人和自己的痛苦减到最小,我甚至想过要自杀。但是,我不能让他们发现我的意图,特别是她,我最爱的人,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的人。她还年轻,这一切都不该发生在她身上的。再过不久,她就会发现我的落发、干瘪和一切发生在癌症末期病患身上的异常现象。
       因此,我开始编造一些故事来骗她。虽然残忍,却是结束这段经营了几年的感情的最彻底的方法,因为我没有太多时间了。
       到了她的车跟前,雨开始下大了。我和她伫立在雨中,时间仿佛冻结了,一分一秒就在彼此的沉默中流逝。我远远地看见高速公路上的车流,忙碌的人们根本不会想到这里正上演着一场悲欢离合的人生悲剧。
       要知道,我是多么渴望生活啊!
       我忍住心中的哽咽,勉强挤出一句话:“好好保重自己,照顾自己……”
       她没有回答,只是在哭泣中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我和她依然伫立在雨中,时间再次冻结了,一分一秒继续在彼此的沉默中流逝了。
       “是真的吗?”她的眼睛红得可怕,在雨夜的灯光中闪着光亮。
       我使劲地点点头,忍住胃部的又一次绞痛。她失望地把头仰起,收起那把已经变形的雨伞,钻进车里,然后重重地关上车门。猛地发动汽车,像赛车起跑般疾速开走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压抑不住心中的哀痛和失落,站在雨中嚎啕大哭,我们终于分成了两个独立的生命,一个还有远大的前程和美好的生活,而另一个则站在地狱的门口,与这美妙的世界告别。
       “你千万要保重自己,照顾自己……”我甩掉雨伞,哭喊地叫道。我知道她听不到也看不到我,但我仍然这样叫喊,希望她在心灵中有所感应。眼中不住地淌出的热泪,和冰冷的雨水融合在一起,冲刷着我痛苦的心胸,看着我生命中第一位,也将是最后一位女孩,走出我的生命……
       她终于走了。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再接到她的电话。我知道她没有看到我的泪水,因为它们和雨水消融在一起了。
       而今天,轮到我要告别她与这个世界了。我本是无怨无悔地走,因为上帝已经给了我很多很多,但我还是放心不下她。我曾设想过很多的告别场面和方式,但最终都否决了,因为我太爱她了,我不想再让她为我痛苦一生,所以才打这个电话给您。请原谅我的冒昧,永别了……
       (宁可摘自《台港文学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