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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痴鸡
作者:曹文轩

《青年文摘(红版)》 2006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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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春天,总有那么几只母鸡,要克制不住地生长出孵小鸡的欲望。那些日子,它们几乎不吃不喝,到处寻觅着鸡蛋。一见鸡蛋,就会惊喜地“咯咯咯”地叫唤几声,然后绕蛋转上几圈,蓬松开羽毛,慢慢蹲下去,将蛋拢住,焐在胸脯下面。但许多人家,却并无孵小鸡的打算,便在心里不能同意这些母鸡们的想法。
       我总记着许多年前,我家的一只黑母鸡。
       那年春天,它也想孵小鸡。第一个看出它有这个念头的是母亲。她几次喂食,见它心不在焉只是很随意地啄几粒食就独自走到一边去时,说:“它莫非要孵小鸡?”我们小孩一听很高兴:“噢,孵小鸡,孵小鸡了。”
       母亲说:“不能。你大姨妈家,已有一只鸡代我们家孵了。这只黑鸡,它应该下蛋。它是最能下蛋的一只鸡。”
       我从母亲的眼中可以看出,她已很仔细地在心中盘算过这只黑鸡将会在春季里产多少蛋,这些蛋又可以换回多少油盐酱醋来。她看了看那只黑母鸡,似乎有点为难。但最后还是说:“万万不能让它孵小鸡。”
       这天,母亲终于认定了黑母鸡确实有了孵小鸡的念头,并进入状态了。得出这一结论,是因为她忽然发现黑母鸡不见了,便去找它,最后在鸡窝里发现了它。那时,它正一本正经、全神贯注地趴在几只尚未来得及取出的鸡蛋上。母亲将它抓出来时,那几只鸡蛋早已被焐得很暖和了。
       母亲给了我一根竹竿:“撵它,大声喊,把它吓醒。”
       “让它孵吧。”
       母亲坚持说:“不能。鸡不下蛋,你连买瓶墨水的钱都没有。”
       我知道不能改变母亲的主意,取过竹竿,跑过去将黑鸡撵起来。它在前面跑,我就挥着竹竿在后面追,并大声喊叫:“噢——!噢——!”从屋前追到屋后,从竹林追到菜园,从路上追到地里。看着黑母鸡狼狈逃窜的样子,我竟在心里觉到了一种快意。我用双目将它盯紧,把追赶的速度不断加快,把喊叫的声音不断加大,引得正要去上学的学生和正要下地干活的人都站住了看。几个妹妹起初是站在那儿跟着叫,后来也操了棍棒之类的家伙参加进来,与我一起轰赶。
       黑母鸡的速度越来越慢,翅膀也耷拉了下来,还不时地跌倒。见竹竿挥舞过来,只好又挣扎着爬起,继续跑。
       我终于精疲力竭地瘫坐在了草垛底下,一边喘气,一边抹着额头上的大汗。
       黑母鸡钻到了草丛里,一声不吭地直将自己藏到傍晚,才钻出草丛。
       但经这一惊吓,黑母鸡似乎并未醒来。它晾着双翅,咯咯咯地叫着,依旧寻觅着鸡蛋。它一下子就瘦了下来,似乎只剩下一只空壳。本来鲜红欲滴的鸡冠,此时失了血色,而一身漆黑的羽毛也变得枯焦,失去了光泽。不知是因为它总晾着翅膀使其他鸡们误以为它有进攻的意思,还是因为鸡们如人类一样喜欢捉弄痴子,总而言之,它们不是群起而追之,便是群起而啄之。它毫无反抗的念头,且也无反抗的能力,在追赶与攻击中,只能仓皇逃窜,只能蜷缩在角落上,被啄得一地羽毛。它的脸上已有几处流血。
       每逢看到如此情景,我一边为它的执迷不悟而生气,一边用竹竿去狠狠打击那些心狠嘴辣的鸡们,使它能够摇晃着身体躲藏起来。
       过不几天,大姨妈家送孵出的小鸡来了。
       黑母鸡一听到小鸡叫,立即直起颈子,随即大步跑过来,翅大身轻,简直像飞。见了小鸡,它竟不顾有人在旁,就咯咯咯地跑过来,它要做鸡妈妈。但那些小鸡一见了它,就像小孩一见到疯子,吓得四处逃散。我就仿佛听见黑母鸡说“你们怎么跑了”,只见它四处去追那些小鸡。等追着了,它就用大翅将它们罩到了怀里。那被罩住的小鸡,就在黑暗里惊叫,然后用力地钻了出来,往人腿下跑。它东追西撵,弄得小鸡们东一只西一只,四下里一片唧唧唧的鸡叫声。
       母亲说:“还不赶快将它赶开去!”
       我拿了竹竿,就去轰它。起初它不管不顾,后来终于受不了竹竿抽打在身上的疼痛,只好丢下了小鸡,逃到竹林里去了。
       我们将受惊的小鸡一只一只找回来。它们互相见到之后,竟很令人怜爱地互相拥挤成一团,目光里满是怯生生的神情。
       母亲说:“非得把这痴鸡弄醒,要不,这群小鸡不得安生的。”
       母亲专门将邻居家的毛头请来对付黑母鸡。毛头做了一面小旗,缚在了它的尾巴上。它误以为有什么东西向它飞来了,惊得大叫,发疯似的跑起来。直到黑母鸡后来飞到了草垛上。它原以为会摆脱小旗的,不想小旗仍然跟着它。它又从草垛上飞了下来。在它从草垛上飞下来时,我看见那面小旗在风中飞扬,犹如给黑母鸡又插上了一只翅膀。
       其他的鸡也被惊得到处乱飞,家中那只黄狗汪汪乱叫。道道地地的鸡犬不宁。
       黑母鸡钻进了竹林,那面小旗被竹枝勾住,终于从它的尾巴上被拽了下来。它跌倒在地上,张着嘴巴光喘气,很久未能爬起来。
       黑母鸡依旧没有能够醒来。而经过这段时间的折腾,其他的母鸡也不能下蛋了。
       “把它卖掉吧。”我说。
       母亲说:“谁要一副骨头架子?”
       黑母鸡变得古怪起来,它晚上不肯入窝,总要人找上半天,才能找回它。而早上一出窝,就独自一个跑开了,或钻到草垛的洞里,或钻在一只废弃了的盒子里,搞得家里的人都很心烦。又过了两天,它简直变得可恶了。当小鸡从笼子里放出,在院子里走动时,它就会出其不意地跑出,去追小鸡。一旦追上时,它便显出一种变态的狠毒,竟如鹰一样,用翅膀去打击小鸡,直把小鸡打得乱飞乱叫。
       母亲赶开它说:“你大概要挨宰了!”
       一天,家里无人,黑母鸡大概因为一只小鸡并不认它,企图摆脱它的爱抚,竟啄了那只小鸡的翅膀。
       母亲回来后见到这只小鸡的翅膀流着血,很心疼,就又去叫来毛头。
       毛头说:“这一回,它再不醒,就真的醒不来了。”他找了一块黑布,将黑母鸡的双眼蒙住,然后举起来,将它的双爪放在一根晾衣服的铁丝上。
       黑母鸡站在铁丝上晃悠不止。那时候它的恐惧,可想而知,大概要比人立于悬崖面临万丈深渊更甚。
       起风了,风吹得铁丝呜呜响。黑母鸡在铁丝上开始大幅度地晃悠。它除了用双爪抓住铁丝,还蹲下身子,将胸脯紧贴着铁丝,两只翅膀一刻也不敢收拢。它几次差点从铁丝上栽下来,靠用力扇动翅膀之后,才又勉强留在了铁丝上。
       母亲叹息道:“这回大概要醒来了。再醒不来,也不要再去惊它了。”
       傍晚,黑母鸡等其他的鸡差不多进窝后,也摇摇晃晃地进了窝。
       我对母亲说:“它怕是真的醒了。”
       母亲说:“以后得把它分开来,让它吃些偏食。”
       然而,过了两天,黑母鸡却不见了,无论你怎么四处去唤它,也未能将它唤出。我们就只能寄希望于它自己走出来了。但一个星期过去了,也未能见到它的踪影。
       起初,我还想着它,10天之后,便也将它淡忘了。
       黑母鸡失踪后大约30多天。这天,我和母亲正在菜园里种菜,忽然隐隐约约地听到不远处的竹林里有小鸡的叫声。“谁家的小鸡跑到我们家竹林里来了?”母亲这么一说,我们也就不再在意了。但过不一会儿,又听到了咯咯咯的母鸡声,我和母亲不约而同地都站了起来:“怎么像我们家黑母鸡的声音?”再循声望去时,眼前的情景把我和母亲惊呆了。
       黑母鸡领着一群小鸡正走出竹林,来到一棵柳树下。当时,正是中午,阳光明亮照眼,微风中,柳丝轻轻飘扬。那些小鸡似乎已经长了一些日子,都已显出羽色了,竟一只只都是白的,像一团团雪,在黑母鸡周围欢快地觅食与玩耍。再细看黑母鸡,只见它神态安详,再无一丝痴态,鸡冠也红了,毛也亮亮闪闪地又紧密、又有光泽。
       我跳过篱笆,连忙从家里抓来米,轻轻走过去,撒给黑母鸡和它的一群白色的小鸡。它们并不怕人,很高兴地啄着。
       母亲纳闷:“它是在哪儿孵了一窝小鸡呢?”
       半年之后,我和母亲到距家50多米的东河边上去把一垛草准备弄回来时,发现那个本是孩子们捉迷藏用的洞里,竟有许多带有血迹的蛋壳。我和母亲猜想,这些鸡蛋,就是在黑母鸡发痴时,我家的其他母鸡受了惊,不敢在家里的窝中下蛋,将蛋下到这儿来了。这片地方长了许多杂草,很少有人到这儿来。大概是草籽和虫子,维持了黑母鸡与它的孩子们的生活。
       黑母鸡自从出现之后,就再也没有领着它的孩子们回那个寂寞的草垛洞。
       (毛大力摘自《曹文轩自选集》,长江文艺出版社,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