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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纪德进入中国
作者:刘 东

《读书》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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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卷气十足的现代诗人卞之琳教授,写过一首向来被人称道的中文诗歌《断章》: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人人都道这首诗做得好,简直就是白话诗的骄傲。可它在艺术上到底怎么个好法?较起真来的话,却发现不是人云亦云,就是不知所云。似乎并没人想要追问过,这是怎样的艺术手法,就连卞之琳本人,也未曾打算说破它。
       当然也在报章上读到,以前在外文所的同事童道明教授,曾试图接近此间的奥秘。他把这首诗的起因与特点,归结到诗人的独特禀性:
       “绕弯子”是卞先生的一个独特的思维方式。他的文章,如上边提到的《布莱希特印象记》、《漏室铭》,都被他“绕弯子”绕出了深刻的精彩。我现在想,就是他的那首名篇《断章》,好像也是有卞之琳式的“绕弯子”痕迹。……有了“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这一“绕”,就默契了人与自然的联系,在桥上看风景的人,也就进入了风景之中,卞之琳于是给我们拓开了一个新的审美空间。从此我们再读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就有了“人在风景中”的联想,因为“相看两不厌”的诗人与敬亭山,都成了我们的审美对象。(《卞之琳:人在风景中》,童道明著,《北京青年报》二○○五年三月十八日)
       只是,问题并没有就此澄清,相反倒是刚刚被提出:这首诗到底绕的什么“弯子”呢?绕个“弯子”又能好在什么地方呢?——由此就要引入这里的话题了。具体而言,这篇文章的主旨就是要挑明,只有从比较文学的角度,明确了卞之琳跟法国作家纪德的深刻渊源,才有可能醒过味儿来:原来构成这首《断章》之主要构思的,很可能正是源自纪德小说的纹心结构!万德化(Artur.Wandcga)先生在其新书《安德列·纪德〈伪币制造者〉一书中的纹心结构》具体展示了这种纪德式的构思技巧:
       纪德创造了一个人物间相互映照的关系,依据他们之间的相同与相异,将各人相互联系起来,又或者将他们区分开来。人物之间的双重关系丰富了小说的内容,但也使得用单一方式对它进行解读变得非常困难。这个技巧创造了一本“小说中的小说”,因为纪德的小说,也就是另外一个人物(即爱德华)准备创作的小说。……纪德的“纹心结构”的构思带来的其中一个效果是,小说成了一个多声部的对位作品。为了取得这个效果,他多次使用从音乐中借鉴来的比喻手法。因而居伊·米萧对此评价说,纪德的作品构成一系列的“赋格曲式”,也就是说,主题和对位部分对抗追逐又消弭互生的音乐作品。(96页)
       接着作者还告诉我们,这样一种迷宫式的互见技巧,起初来自纪德对于纹章图案的玩赏:
       ……在一八九一年十一月十五日的信件中,纪德写道:“我看到了一块这种风格的小牌子,就对上面的纹章研究开了!太吸引人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纹章——盾牌正面的图案中央再镌刻一个较小的同样图案,纹心——就是盾牌的中心;两者利用镜子的某种自然特性,尤其是它特别的显示能力。一个安放合适的镜子可以让我们看到背后发生的事情,即是“镜子的游戏”。(100页)
       于是,从纹章艺术到纪德小说到卞之琳的诗,就勾勒出了非常明显的“影响—接受”关系。而我们借着对这种鲜为人知之关系的揭示,也就进入了比较文学最为擅长的领地,可以管窥纪德进入中国以后的种种文化效应。
       无论如何,卞之琳本人曾经明确地讲过:“三十年代中期起,我已经开始更欣赏安德列·纪德后期明朗、陡峭的小说文体。”(《山山水水·卷首絮语》,卞之琳著,香港山边社一九八三年版,8页)而他的专门研究者江弱水也曾写道:“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卞之琳对纪德保持恒久的兴趣,并孜孜不倦地移译,而且每当结集印行时又总是用心写作序文……纪德对卞之琳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卞之琳诗艺研究》,江弱水著,安徽教育出版社二○○一年版,207页)
       纪德的影响当然远不止此。研究者不难在他与另一位当代中国作家之间,找到更为确凿的渊源关系,这就是旅居巴黎的法兰西学院院士程抱一。
       程抱一先生坦言,自己十分喜爱纪德,纪德的作品对他的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后来他将这种感受写进了自己的小说《天一言》中。他详尽地描绘道:“我们把所有出版的翻译书都找来读,诗歌、小说、剧本和论述,不遗漏任何作家,……但是,两位本世纪的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和纪德,对我和浩郎,以及许多这一代的青年,确实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纪德研究》,朱静、景春雨著,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二○○五年版,383页)
       遗憾的是,通常的比较文学研究,一旦找到诸如此类的关系,往往就把线头撂在那里,似乎发掘工作已经完成了。然则,今番借着纪德的案例,可以说明文化间的互动关系,实则要复杂和微妙得多,不能停留于一些表面的接触痕迹。
       的确,单从表面的文字记载看,纪德在中国的影响可谓不小。只要稍微钻一钻图书馆,那么从其最早的介绍者赵景深,到其最早的译者穆木天,再到其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主要译者卞之琳和盛澄华,以及主要的研究者张若名和盛澄华,乃至于改革开放以来重新兴起的翻译和印刷热潮,还有散见于各报刊上的研究论述,这一大堆白纸黑字的史料,太够写一篇洋洋洒洒的纪德接受史了!
       然而,如果不把追问留驻于此,其实也不难发现,前边程抱一基于其独特经历而给出的关系描述,恐怕还是太过简单了一点。事实上,现当代中国作家中,并非人人都有幸去过法国,更不要说拿它当第二故乡。由此,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而言,远在巴黎文化圈中的种种事实,即使已被翻译成了中文,也仍然显得相当生分和隔膜,甚至坚硬得难以消化。
       而纪德正是这方面的典型例子!在这方面,最具有代表意义和戏剧效果的,就要数当代小说家徐星的成名作《无主题变奏》了。曾有评论者在评论这部小说的文章中涉及到文化间的水土不服:
       这位流星般划过中国文坛、本身谜一样的作家,让他如谜般的主人公数次企图完整地、用心地阅读一本谜一样的小说《伪币制造者》而终归失败,这样,重重的谜团围绕着一个文本不断衍生增值,使之充满神秘的魅力。(《永无尽头的生活:重读〈伪币制造者〉》,毛峰著)
       原来纪德写的竟是这样一部“天书”!在这样的事实基础上,再来反思他与中国的文化关系,判断就会大为不同了。照我看来,恐怕真正构成了挑战的,并不在于怎么去罗列和夸大他的影响,而在于反思这种影响所受到的文化限制。
       顺着这样的思绪,再来打量下面的统计数字,自然要生出相应的警觉。我曾间接读到,金丝燕教授在《二十世纪法国作家与中国》一书中列举过,在一九一七年到一九四九年之间,“中国对纪德作品的翻译是相当可观的,达十二部,仅次于莫泊桑(三十九)、巴尔扎克(二十四)、左拉(二十)、莫里哀(十八)、罗曼·罗兰(十五)、雨果(十四)等如雷贯耳的名字,超过福楼拜(六)、都德(五)、司汤达(四)、卢梭(三)、伏尔泰(三)等同样耳熟能详的名字。”(《二十世纪法国作家与中国》,金丝燕著,南京大学出版社版,316—320页;转引自北塔的《纪德在中国》,《中国比较文学》二○○四年第二期)
       我当然相信,这些考证工作是扎实无误的。不过,要是轮到我进行此类考察,那么只要能做得到,我还想把活儿干得更细些,不光要统计相关译作的种类,还要至少看看它们各自的印数!在这方面,凭我的出版经验,只要后一种数字也能被统计出来,恐怕前边那种空洞的排名,就会被整个地颠覆掉。可以肯定地说,不要说妇孺皆知的卢梭了,几乎跟前边列举的所有其他作家相比,纪德在中国的影响都更小!正因为这样,我们才看到了另一种判断:“在中国,纪德好像是人们熟悉的作家,但实在又并不熟悉,甚至可以说还很陌生。”(《纪德和他的〈刚果之行〉》,徐知免著,《读书》一九八六年第十一期)
       这种矛盾说明了什么?——不妨这么讲,至少在中文语境中,纪德属于那种更被研究者关注的作家,而不是被大众所阅读的作家,从而他的作品更像是学术议论的话题,而不是审美欣赏的对象。而且我要说,这种情况还不能只用蛮横的政治外力来解释。尽管由于纪德的那本《访苏归来》,确实曾在中国造成了对他阅读的中断,但是,即使到了这本书于苏联解体后在大陆重新畅销的时候,人们对于这位法国作家的赞赏,仍然主要局限于他在政治上的冒险,而不是他在艺术上的探险。
       其实,如果仅仅从理性的层面,人们原本并不难理解,纪德在艺术上进行了何种探险。正如萨特所评论的那样,纪德借助于《伪币制造者》这本书,创作了一本反小说的小说,——也就是说,他以小说问题的形式来否认小说本身,创作了一部写不成、也无法写成的小说。
       同样,如果顺着时间的序列,人们原本也不难想象,这种开了新小说先河的实验形式,既可以说是最无形式感的现代生活的贴切形式,也可以说是最无归宿感的现代生活的贴切形式。甚至进一步说,从一个作家的意识流而言,这也可以说是尝试去刻画某种更高的真实,比那些虚假的完整叙事更加真实。然而,理性把握并不必然带来感性的共鸣,从而并不必然带来图书的流行。纪德书中滔滔不绝的大段议论,毕竟有其特殊的文化背景,令人想起著名的塞纳河左岸热闹非凡的咖啡馆文化。这使我们在羡慕巴黎的文化氛围之余,又不禁怅然地想到,要是这本书不是翻译给二十世纪的北京,而是翻译给十世纪的开封,效果就可能完全不同了。
       那个时候,中国的京城也像法国的京城一样,经由开科取士,聚集了举世最多的可以共享同一知识结构的读书人!由此我们才可以理解——为什么宋人那么喜爱利用浓缩了文化信息的典故?为什么宋人那么热衷于辩论?为什么宋人居然议论未定,而强敌便兵马过河?……而且我想,宋诗之所以特重理趣,其终极的原因只怕也落在这里。也就是说,对于钱锺书在《谈艺录》中提出的所谓“诗分唐宋”的艺术风格问题,我倾向于转而给出一个更具社会学意味的解释。——你当然可以雄辩道,想要把握这个复杂的世界,终究需要更多的智力参与,所以艺术上的“席勒化”倾向终究是不可避免的。然而,从特定的游戏规则来看,无论是宋代的诗歌还是纪德的小说,都毕竟先要有普遍发育的高级心智来垫底,才能激发出相应的智性快乐。
       还有一点,尽管纪德的这种纹心结构,打破了传统小说中写与被写、看与被看的界限,然而此中的奥妙,对于普遍更具有文学野心的巴黎而言,也是肯定要比在专业作家与文学受众之间壁垒森严的北京,更能得到广泛的共鸣。说到这里,忍不住又要叹一声——尽管纪德的作品肯定要属于小众,然而我们这座城市眼下所能拥有的小众,由于文化水准的普遍滑落,其规模也实在是太小了。
       说到这里,又想来回顾对于方法论的检讨。在跨文化的研究中,“通”与“隔”构成了一组有意义的对立关系,意味着对于外部信息的接受或障碍。而通常情况下,比较文学的从业者们,大多着意于文化间的相通点,觉得只有找到了影响的实效,写起论文来才有话说。殊不知,其实文化之间的相互隔膜,同样可以构成跨文化的研究话题。要知道,文化观念并不是匀质的白水,可以随着势能向四处平缓地流动,而终于均摊成了一潭静静的死水。恰恰相反,这种文化观念本身,就足以在各个文明和语种之间,构成某种难以跨越的障碍。缘此,借助于对理解和欣赏障碍的分析,反而可以使我们更好地体察——各个文化的再生产机制是怎样的、从而各个文化的主导特点何在?
       正因为这样,跟那些总是倾向于夸大这种关系的专门家不同,我觉得根本就没有必要害怕承认:当纪德这位法国大作家来到中国之后,其文学影响受到了相当的限制。也就是说,他并不是不能发挥他的影响,但却注定只能影响那些影响人的人,那些懂得分析文学技法的人,那些足以对外来的美学风格进行深度借鉴的人。
       恰是基于这样的承认,一个饶有趣味的现象才能被顺势揭示出来:尽管了解纪德的读者并不多,然而纪德以《伪币制造者》一书所倡导的风格,借助于那些足以影响人的人,却不觉在中国大行其道。在这个意义上,在中文的语境中,我们既可以说,纪德不大为人所知,也可以说,纪德竟是深入人心。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导致开头所讲的卞之琳那首诗的例子?——事实上,人们早已见识过了化作现代文学文本的纹心结构,甚至也曾朦朦胧胧地迷恋过这种纹心结构,只是他们还不知道那东西被称作纹心结构,更不知道那是源自纪德的文学技法!
       再举一个大体类似的例子。文学史的事实告诉我们,纪德当年的创作纲领是:一个小说文本,应当尽可能多角度地看待一个过程,从而在一种对照的视野中,像历史学家费弗尔所说的那样,不错过那些特殊的、个别的、不规则的,同时也就是最有趣的东西。在这样的创作纲领之下,在纪德笔下,各种各样的文体,各种各样的视角,各种各样的语气,既构成了随心所欲的文本的狂欢,也构成了最无形式感的杂糅形式。在这方面,我们都知道,罗兰·巴特给出过精彩的分析。
       若要寻找这方面的视觉对应物,那么,只要闭上眼回想一下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再把这条线索一直拉到巴黎蓬皮杜文化中心的外墙,就能明白无误地感受到,这样一种拼贴的风格,作为最含有现代气息的杂糅风格,当年乃至往后,都曾贯穿在纪德及其继承人的文化圈子之中。而我正巧刚刚应邀参加了中央美术学院二○○七年度“学院之光”的颁奖,在那里再次领略了中国年轻画家们躁动而刺眼的视觉创造。这些年轻人大概不怎么了解纪德,更不会晓得他原本是前萨特时代的法国文化盟主,但他们却本能地接受了艺术的杂糅形式,甚至已经把这种文本的狂欢弄得无处不在了!
       最后,尽管也许有些班门弄斧,但我还想提出一点个人的想法,来向专门研究这种纹心结构的先生们讨教。我觉得,纪德文学作品的纹心结构,虽是来自古老视觉(纹章)和听觉(赋格)艺术的启发,然而它在实验小说中的效果,却更像一圈圈的涟漪,或一个个的连环套,它们在反复重弹着和再现着,以强调作者所看重的永恒主题,从而嘲讽地告诫着人类命运的前定与无奈。正因为这样,我以为,虽然对于此种文学技法的微观和结构分析,肯定是不无启发,而且非常重要,却仍然脱不开对于思想内容的宏观把握。在《伪币制造者》中,拉佩鲁兹和爱德华曾经有这样的对白:
       “现代音乐的全部努力,是使我们最初认为不和谐的某些和弦变得可以接受,这点你是否发现?”
       “正是。”我回答道,“最终一切都应变为和归结为和谐。”
       但究竟和谐与否,却只能是见仁见智了。
       由此可知,在这种纹心结构中间,还是潜藏着纪德对于人类命运的持久的关注与质疑。这位出名善变的作者,对此或许并没有既成的答案,因为据说上面的两位主人公,都表现了其个性的某一部分。然而也正因乎此,我们也才能把这位作家的心向,同此前此后的其他作家联络起来,看出纪德问题的广泛性,正如我在二十多年前所综述的:
       垮掉了的理想使人发生了“垮掉的一代”的《嚎叫》(金斯伯格);存在的荒诞不经逼出了表现主义的梦魇般的离奇古怪;历史的失去必然性决定了荒诞派戏剧的反戏剧性;人心的不安导致了意识流小说的个人焦躁的前后跳跃与颠三倒四;世界的非理性化导致了超现实主义的“破坏就是创造”(巴枯宁语)和创作自动主义;人性的“物化”派生了新小说派的失去人物和突出物体;人间世的漫画化引出了黑色幽默小说的漫画调子;社会关系的不和谐传染了现代丑音乐的不和谐、忽视乐思、否定调性、摈弃和声、抹杀旋律、追求强烈刺激效果;(据科学实验证明、连庄稼听这种音乐都不爱长!)世界的垃圾化产生了丑雕塑的垃圾化;生活的充满偶然触发了丑画布上的信笔涂鸦;生活的单调和机械要求了丑建筑的失去个性和故意突出机械化……(《西方的丑学》,刘东著,北京大学出版社二○○七年版)
       虽然都是旧作中的说法,但我在这方面的基本判定却始终未变。
        二○○七年八月七日改定于京北弘庐
       (《安德列·纪德〈伪币制造者〉一书中的纹心结构》,万德化著,中央编译出版社二○○七年三月版,28.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