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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译者言]困难与跨越:关于弥赛亚(下)
作者:王 蒙

《读书》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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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的引文仍然来自我的小说:
       有的喊着我的名字,喊着把我释放。有的喊着我的名字,喊着我应该牺牲。又有的喊着我的名字,说:“他是个骗子!别让他钻了空子!”又说:“他太精明了……他要左右逢源……”又有人喊着我的名字,说:“他是为了我们!我们这些瞎眼瞎心的臭驴子!”于是开始了骚乱和武斗,人们大喊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死一个够本儿,捅死两个赚一个!”
       于是彼拉多总督威严地宣布:根据大家的意见……严惩自称基督、自称犹太王的耶稣!
       …………
       明明是血肉之体,
       偏偏自为神圣,
       你是悲剧中的英雄!
       你是闹剧中的大虫!
       使命至少有神圣感,有使命意识,弥赛亚主义可以带来英雄主义。而闹哄者做的是:把比自身高的人统统掀翻到阴沟里;或者先把人家捧成万能菩萨,再失望……反目成仇,将菩萨打碎以寻找新的崇奉——喊叫——打碎的目标。
       在第一个钉子钉进我的左掌的时候……不是想感动众人吗?不是要为众人牺牲吗?不是要看到和解与仁慈的光辉照遍寰宇吗?我又怎能像俗人一样地哭喊呼叫呢?
       ……一位貌美的女子不顾行刑者的鞭打与推搡扑到了我的脚下。
       一个美女由于被负心者抛弃而求耶稣,耶稣能如何?
       信仰你是由于认为你有用,美女就是如此。
       不用大事的考验,一件具体而微的小事,就使弥赛亚感到了自己的无力。
       又有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向我走来,他神色严肃……两眼带着杀机……“听了,耶稣!我才是真正的正牌信徒!我不但是信徒而且是卫士……我的邻居比我小十几二十岁,不提你的名字也不祷告你的言语,遇到不相信不郑重的人他也不去跟踪不去报告不去重炮猛轰……我造了二层楼房,他居然后来居上造了三层楼……而你好糊涂!你竟叫我的五层楼塌掉了……如果他的房倒塌不了你就发动一次地震吧……陪着一百人也要砸死他!”
       恶人自命忠实的信徒与卫士,恶人要求钉到了十字架上的耶稣为了他而发作地震。而如果耶稣做不到,他就反目成仇,成为基督的死敌。这是使命的又一层悖论,你爱众人,包括恶人吗?你怎么样对待恶人,你为众人服务,包括恶人吗?你怎么样为恶人、为恶服务?
       而如果你明确拒绝恶人,请问谁有权力划清恶人与好人的界限?为了划界限,是不是先要恶斗一场?
       ……他竟唯恐民主和谐的气氛会继续保持下去……这样的恶人竟自命为我的信徒,竟打着我的旗号!用那些虚假的繁文缛节,用那些虚假的不厌其烦不知羞耻的重复来证明只有他最忠于我,只有他得到了我的真传,似乎我真的给了他什么祖传衣钵专利许可证!
       ……然而我没有喊出一声来……请记住,上了十字架的就别想再下来……
       我为使命而悲伤。我为人众而忧虑。我早就祝愿了民主与和谐。我为恶人而愤慨。我为善良者的无助而歉疚。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反正我醒过来了。我的形象已经完成。我的头颅下垂,又忧伤又优美。我的完全张开的手臂好像等待着准备着拥抱世人……我永远完不成对世人的拥抱……
       然而我又醒过来了……
       我听到了赞美诗……赞美诗使我热泪盈眶而又无比酸楚。孩子们!天真而又利己的人们,其实,你们的罪恶并不会因呼我的名而自动淡化,你们需要的想要的祈求的一切也不会因呼我的名而自动得到……
       给我金钱!给我富裕!给我幸福!
       给我健康!给我长寿!
       让病者痊愈!让亲人康复!
       让我成功!让我升迁!让我得到!
       …………
       我要爱,我不要恨!
       我恨别人,我不爱别人!
       判定我的冤屈,判定我的无辜!
       判定他的罪恶!判定他的灭亡!
       ……“他是骗子!他是坏蛋!”……
       原来是那个美女……她指着我大喊:“他是一个无用的废物……我本来以为他应允一切帮助一切做到一切……”
       这就是使命的命运。应允得多了,便令更多的人失望。境界太高了,难以相信,更无法接受。你说你爱他,却没有给被爱者带来实惠。于是,你成为骗子,成为伪君子,成为泄愤对象。而且随之发生了混战:
       “这是鸦片……用虚伪的关于天国、关于永恒、关于灵魂得救与彼岸的幸福的空谈来掩盖今世的种种弊端……”
       “这是一个沽名钓誉的人的成功之路……”
       ……一个彪形大汉……他用十五种语言宣布:“看啊,听啊,我们在求他!我们在告他!我们在跪他!我们在等他!我们望眼欲穿!我们左等右盼!可是他呢?他看也不看我们一眼!理也不理我们一声!动也不动一下!他拒绝接见我们!他冲着我们摆架子!他居然摆十字架子!他敢情好了,他成了功了,他上了架子,他他妈的神气了!可他给我们谋的福利呢?”
       对不起,写此篇小说的时候距现今已经十九年。我还有太多的火气。我挖苦信徒,却同情和理解先知、使命、牺牲。我质疑弥赛亚主义,又为耶稣的命运而悲伤。但我仍然不认为他在死前就脱离了人的苦海。所以这个故事疼痛并从而感人。神则是没有痛感的,我认为他同时是人。人可以追求与崇拜神,神存在于人的思想和精神里,存在于对于无限、终极、永恒、真理与完美的向往与体悟里。然而过高的自诩不但会给自家也会给广大信众带来苦难。《圣经》的伟大与深刻就在于它表现了人之子与神之子的矛盾之统一。
       时至今日,我仍然坚持认为,造成耶稣的命运的力量中不但有希律王、罗马总督彼拉多、各宗教领袖、以色列人和外邦人,还有耶稣的弟子与信徒,有广大的弥赛亚主义、弥赛亚情结的信众。
       ……请离开我。请保持平静。请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完成神圣祭坛上的盛典。
       我只想说,你们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枚钉子。我将死于你们的钉子下。
       我知道神圣精神与大众的结合会创造出怎样的奇迹。同时我知道,大众化会引起通俗化,通俗化会阉割神圣精神,钝化高深智慧,简化甚至歪曲改变真理,制造悲剧乃至于闹剧。
       所以耶稣想:
       ……复活以后怎么办……
       我有时候冥思默想,现实中不存在的弥赛亚是从哪里来的?
       它首先来自语言。这是我最近常常在讲演中提到的一个话题:语言的功能与陷阱。一切关于美善光明真理拯救牺牲贡献的词语,按照语言构词的规律,可以递进与加强,以至于顶级。而一切关于具体有限瑕疵局部的词语,也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反义词,即无限与终极。弥赛亚就是美与善的终极与无限。它是鼓舞也是超越,是理想也是乌托邦,是信仰也是愿望,是热情也是期待,是督促但也可能是误导。
       现实中不存在的弥赛亚是一种语言现象、精神现象、精神力量与精神火焰。有这样的语言与精神,是人不同于其他动物的伟大与悲哀。
       小说的最后部分,我模仿《新约》的《启示录》写了四头大牛:
       ……于是出现了四头牛,威威武武,高高大大……
       四头牛这样吹完了又互相吹,甲吹乙复吹丙捧丁,乙捧甲复吹丙吹丁,丙吹乙捧甲吹丁,丁吹丙吹乙捧甲。请计算一下有多少种排列组合。排列组合的吹完后又互相顶斗起来,互相揭露儿时丑行并认为对方应该先挨一刀。在出路问题上都推荐对方红烧,大体认为红烧要放酱油放番茄酱放葱姜蒜花椒八角咖喱焖在高压锅里。这将给对方带来更大的痛苦,给自己带来莫大的喜悦。
       他们愈顶愈厉害……
       我写得尖刻到位而且淋漓尽致。其中关于四头疯牛吹牛的描写接近于当今的“恶搞”,无怪现在还有小青年说网上写作是王某始作俑,虽然写《十字架上》时还没有互联网。
       请看我写的第二头牛的自我标榜:
       除了我,谁能拯救罗马,谁能拯救巴比伦,谁能拯救雅典和马达加斯加?我能够预报地震,我能够预防火灾,早在重庆飞机失事以前我已经指出,航空管理处存在着问题!早在波斯湾出现紧张局势以前,我已经揭露了海湾国家间的矛盾的危险性!我可以防止星球大战,我能教会正当的正确的最佳的做爱方式并从而从根本上消除艾滋病!我能使所有的穷人搬进五星级酒店使所有的乞丐当总统!我能叫所有的母牛不但提供牛奶而且直接从她们的乳房中挤出法式干酪与丹麦式白脱!我能令所有的公牛尿出啤酒,使所有的小牛拉出金银首饰! 我能拉长男子的身高缩减女子的肥胖!我能令北极温暖如春令赤道凉爽如秋!我能令猫与老鼠拥抱接吻而不传染肝炎!
       第二头牛已经呼之欲出。
       写到大言我特别上火。这一辈子,我吃够了排他的大言狂言火言发烧昏言梦呓胡言的亏。包括“左”的和右的,暗的和明的,土的和西洋的,神经兮兮的和野蛮满不吝的。积我七十余年的经验,我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说:凡把复杂的问题说得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者皆不可信,凡许诺万应灵丹者皆不可信,凡认为可以毕其功于一役者,皆不可信。耶稣毕竟已经离开我们两千多年,我们不可相信当今的救世神仙。
       顺便说一句,我不明白为什么相声艺术家埋怨讽刺不好搞,却不好好说一说牛皮大话题材,有多少好材料呀。
       当然这只是小说,只是一个侧面。而且,现在早已经不是一九八八年而是二○○八年了。
       需要一个过程,从弥赛亚主义到科学发展,到小康与和谐。需要为之付出代价。
       我国用基督教题材写作的人不是很多。海子写的长诗《弥赛亚》是值得吟读的。诗的前言说:
       在隐隐约约的远方,有我们的源头,大鹏鸟和腥日白光。
       西方和南方的风上一只只明亮的眼睛瞩望着我们。回忆和遗忘都是久远的。对着这块千百年来始终沉默的天空,我们不回答,只生活……磨难中句子变得简洁而短促。那些平静淡泊的山林在绢纸上闪烁出灯火与古道……为你们的生存作证,是他的义务,是诗的良心……
        ……走出心灵要比走进心灵更难……心灵娇柔夸张的翅膀已蜕去,只剩下肩胛骨上的结疤和一双大脚。走向他,走向地层和实体,还是一项艰难的任务,就像通常所说的那样——就从这里开始吧。
       海子的此诗没有完成,他自杀于一九八九年三月。他是不是也受了弥赛亚主义的影响?他走到了地层和实体了吗?始终没有。同时,如果达到了地层和实体,还有海子和他的诗吗?这真是令人闹心的问题。
       再有就是亨德尔的清唱剧《弥赛亚》,当唱到“哈里路亚”的时候,由英王乔治二世带头,全体起立。这个规则一直保持到今天。
       我在美国买过音乐剧《超级巨星》的磁带,它是描写耶稣诞生的。其中最气势磅礴的合唱也是:
       哈里路亚……
       哈里路亚!
       (《十字架上》,王蒙著,刊于《钟山》一九八八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