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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愧疚和忏悔
作者:赵 丰

《青年文摘(红版)》 2005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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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奶妈和一条河有着亲密的关系。那条河的名字叫沣河,奶妈在我的记忆里却没有名字。没有名字的奶妈常常在沣河的水里洗衣、洗菜,盘腿坐在细软的沙滩上捶布。
       “梆——梆——梆!”
       布是叠起来铺在石头上。那石头光滑,棒槌和布接触的一刹那就产生了那一串串的“梆”声,很单调,却很响亮。河滩上不知藏在哪儿的蛙就随着那声音伴奏着。
       蛙的叫声是这样的:
       “咯哇——咯哇——”
       这是童年时的记忆。童年应该是和我的奶妈毫不相干的,因为幼年和童年的概念有所区别。奶妈只对我的幼年负责,童年的我就可以自己端着碗吃饭了。但童年的我无法抵挡沣河的诱惑,也就无法抗拒我对奶妈的记忆。
       奶妈的后墙外就是沣河。墙上有道门,是那种低而矮的木门。轻轻地推开木门,就可以下到珍藏着童年记忆的沣河。
       母亲生下我就把我交给了奶妈。她有公职,单位不允许她请假奶孩子。那时妇女儿童的权益无法像现在这样得到重视。奶妈的怀里当时还有一个儿子,她用乳汁先喂饱儿子再来喂我。奶妈的乳汁完了,我就常常饿着肚子哭。奶妈用一块棉球蘸着水让我吮吸,将我的生命延续下来。
       其实我能活到现在是一个侥幸。两岁多了,我仍然像个婴儿,胳膊和腿加在一起攥不了一把,而且只会哭不会笑,也不会说话。活到四十多岁的我依然很少笑,大概与小时有关。
       虽然后来我活了下来,但身子骨显得单薄,容易在狂风中摇摆。我以及父母对奶妈因此也就谈不上感激之情。我六岁那年父母调到距沣河二十里外的一个小镇工作,从此我就断了和奶妈的来往。我有些恋恋不舍,和沣河的那种感情让我无法割断奶妈留在心头的影像。
       岁月就那样不慌不忙地走着,沣河和奶妈的影子在淡漠中渐渐逝去。如果不是那年失去了小妹,我会永远见不到奶妈,孤独和忏悔也就无从诞生。
       那是个灾难性的冬天,天真烂漫的小妹被淋巴癌夺去了生命,悲伤和绝望让那个冬天的阳光都哭丧着脸。
       “你们去认奶妈吧。”父亲无奈地对我和大妹说:“多一个人保佑,你们也许会平安。”
       就这样,奶妈就重新回到这篇文章中。奶妈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完全是一个空洞的概念。那时我们全家下放到一座村庄,我骑着自行车带着大妹从那座村庄向沣河边奶妈的村子前进。一路上载满希望,我甚至听到奶妈在欢呼我的小名。大妹的奶妈生活的那个村子距我的奶妈居住的村子不过一里路。
       打听到奶妈家,我就推开两扇陌生的门。奶妈家的正房靠着街道,一进门,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惊疑地盯着我。我确信她就是我的奶妈了,便迟疑地叫了声。奶妈叫着我的小名“狗娃”哭了。但我确信那是喜悦的泪,十六年的岁月逝去之后她重新获得了她曾经抚养过的奶儿。但我又断定那泪水中又饱含着一种愧疚。那种愧疚十六年来一直噬咬着她那颗善良的心。但我在以后冷静的思索中原谅了奶妈,因为她首先是一个母亲,其次才是一个奶妈。这是一种正常的感情,合乎人类情感的逻辑。
       “狗娃,妈对不起你……”奶妈哽咽着。突如其来的喜悦以及愧疚将她带入一种难以诉说的回忆中。
       我在那一刻真的无法面对我的奶妈。我干什么来了?难道让奶妈承载我们家庭的灾难?让这样一个家徒四壁的妇人来保佑我平安?这样的责任对于我的奶妈来说简直太不公平了。这样的行为与其说是认奶妈,不如说是讨债!而奶妈呢,她还有四个儿子,奶父又是一个老实得见了我只会嘿嘿发笑的瘦小的汉子。对于他,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奶父对我笑过后,用瘦削的肩膀架着最小的儿子出门了。这时我已坐在奶妈家的炕上,我的目光从窗子目送着奶父走上街头,直到那背影越来越远。
       奶妈在锅里煮着鸡蛋。焚烧的柴火让屋子一片烟雾。奶妈在缭绕的烟雾中倾诉她十多年来的愧疚和忏悔……
       “生了两个女娃后我就不想再生了。咱这穷日子养娃容易吗?我后悔没让你吃够我的奶,我常常开了后门到河里去找你,有时在河滩上一坐就是半夜。我盼着你回来,再喂你一次奶……我就又生了两个娃,我做梦都在想着奶水上来你就会来……”
       奶妈在灶下泣不成声。我读懂了一颗愧疚的心,泪水也就顺着脸颊淌下注入心田。我想到母亲对奶妈喋喋不休的抱怨。那种抱怨对我来说仿佛是公正的,可对十六年来以一种负罪的心理来忏悔自己的奶妈公平吗?
       我真的无地自容。
       奶妈的大儿子下工回来,接着老二、老三也就放学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奶妈的大儿子比我更瘦小,当奶妈紧张地说道狗娃回来了时他的身子突然抖颤着。这时奶妈却让他们先出去。他们很听话地走了,屋里就剩下我和奶妈。奶妈从锅里捞出满满一碗煮熟的鸡蛋端给我。“狗娃,妈欠了你一笔债,妈今生今世给你补上……”奶妈撩起衣襟擦着眼窝。屋里仍弥漫着烟雾,我含着泪在烟雾中吃着鸡蛋。那煮熟的鸡蛋不像我想像的那么香,我简直咽不下去。我勉强吃了三个,数了数还有九个。
       我为什么要独吞那十二个鸡蛋?奶妈是靠着卖鸡蛋支撑着一家人的开销啊!当我明白到这一点时,我和奶妈的大儿子狗娃正站在沣河岸上。
       沣河岸上掠过的风诉说着一段逝去的岁月。那岁月浸满愧疚,还有忏悔。奶妈的儿子狗娃告诉我,他原来的小名叫狗蛋,我六岁那年离开沣河后奶妈就改了他的小名,逢年过节吃顿好的奶妈总要盛一碗留给我这个真正的狗娃。奶妈捧着碗流着泪说:“狗娃,原谅你这没良心的妈吧。”
       狗娃哽咽着。他的脸相几乎和我一样。俗话说:吃谁的奶像谁。他细长的眼睛隐藏着一个故事。那故事十几年来让他难以舒心。“咱妈说当初要把我扔了就好了……真的,我不该活到现在,让咱妈心难受。我活着是多余的,咱妈说你将来会有出息的。她亏了你的身子,对不起你……”
       “咯哇——咯哇——”
       河滩上蛙的叫声比我童年时听到的苍老了许多。
       那叫声像在呼唤我:“狗娃——狗娃——”
       狗娃还说了些什么,我都听不进去了。我站在岸上面向沣河闭上了眼,但我分明看见也听见一位妇人站在河滩上面对着河水呼唤:狗娃,你在哪里?
       临走,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奶妈。奶妈坚决不收,“我娃还要娶媳妇呢。”那仅仅是区区的三元六角钱啊!可在那时足够奶妈全家一个月的支出了。所谓的支出也无非就是购买油盐酱醋和一把韭菜几根葱,油和肉对奶妈一家都是奢侈,是过年才能享受的。我收回了那三元六角钱上路了。奶妈一家送我出村上路,那依恋不舍的神情和泪水搅拌在一起,让寒冷的冬风也呜咽着。
       从此,我再也没有踏进过奶妈的家门。我认了奶妈又舍弃了奶妈,让我和奶妈一样愧疚和忏悔。我去了除了吃奶妈几个用来支撑那个家的鸡蛋还能有什么用处?我去了就是让奶妈偿还一笔债务,而这种偿还是建立在牺牲六口人利益的基础上的。对我来说这不又是良心的谴责吗?
       后来我上了大学,再后来我参加工作,有了薪水。我把第一次领到的工资全部给奶妈寄去了。此后每月从工资中拿出三分之一寄给奶妈,汇款单上却写的是狗娃的名字。我还知道奶父姓仝。
       一晃,又是十六年过去了。在一个飘雪的日子,我得到奶妈离开人世的消息。其实我得到这消息时奶妈已经死去一个月了。我潸然泪下。愧疚和忏悔着的奶妈啊,到了阴间,你能走出愧疚和忏悔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生不过是短暂的过程,你又何必为了我而折磨自己的一生呢?你的那颗破碎的灵魂啊!
       我听说,奶妈把我寄去的钱分文未动存进了银行,直到咽气的那一刻还在念叨着我的小名……
       可是那会儿我在哪里?我连一根香也没有为奶妈点燃,连一片纸也没有给奶妈焚烧!我究竟是个好人呢,还是个没良心的一条生命呢?
       我在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我思考着的时候,窗外的暴雨瓢泼而下,像是用来祭奠奶妈的泪潮。
       “梆——梆——梆!”
       狂风肆虐着对面楼上一扇没有关好的铁窗,极像童年时奶妈在沣河滩捶布的响声。
       (薛大军摘自《中国当代散文大观》,安玉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