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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一次奢侈的对话
作者:文 荻

《青年文摘(红版)》 2005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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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十几年前的一个晚上。那个晚上,月光异常明亮。那个晚上我没有和往常一样挂上窗帘,母亲也没有。母亲已经睡下,每次她都在睡前拉上窗帘,可那一晚她没有。我们任如水的月光倾洒床头与心头。其实那一晚,我的心光比月光还明亮、皎洁。月光没有的兴奋,我有。
       我在月光里把自己的被褥抱到母亲的被褥旁边,将两个褥边更近地,不能再近地紧紧叠在一起,寻找小时候把母亲的胳膊拉进自己怀里,用脸磨用鼻尖蹭,身体紧贴她的身体的感觉。我远离这种感觉已经很久了。我和母亲一南一北两个人睡在一张大床上,已经几年。从进入青春期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把自己的被褥远远地抱离了母亲,从她的怀抱里将自己抛出去,抛向自由和独立。我拼命逃出她的视线,但我清楚,我躲不掉她的味道她的惦念。而那一晚,那个有月光的夜晚,我忽然改变从前,把那套远离母亲的被褥贴近母亲,久违的想撒娇的感觉在月光里弥散。
       我知道我为什么比月光兴奋。因为母亲有了助听器,不,是对话!因为有了助听器,从此我就可以和别人一样,和母亲交谈了!我们有了助听器!从此,从有月光的这一晚开始,我就可以和母亲交谈了!我就可以和母亲小声说话了!窃窃私语,说悄悄话,隔着墙的人谁也别想听到。与母亲对话,这是从我懂事的那天起,一直,一直盼望的啊!
       背着小书包上学,我羡慕同班的孩子,他或她,他们可以与自己的母亲轻快地对话,语言的互换于他们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们可以把在学校一天的事告诉妈妈,快乐或烦恼,可以在美好的月光里面对面倾诉。他或她那么奢侈地低着头说,转着身说,而全然不必将他们的脸、他们的口型对准他们的妈妈,而他们的妈妈,能十分真切地听到和立刻回答。而我不能,我母亲耳聋,耳聋得厉害,从我记事那天起,她就耳聋。
       其实,我有很多话要对母亲说。我们班一个并不漂亮满脸雀斑的小女生,买了一条新连衣裙,可好看了,我也想要,我好想穿上那样的新裙子,成为漂亮的公主,我趴在母亲耳边用尽全力大声喊,还加上手势,母亲不懂。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上了中学,我和一个女生闹意见,中午放学回家吃饭的时候,那个女生的母亲带着泪水涟涟的女孩气势汹汹地找到我家门上,指着我大喊大叫。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有时看看打上门来的那对母女,向人家笑笑,有时看看我,不说什么,继续做手里的事。那个女孩的母亲气撒够了,才打道回府。那对母女走后,我哭起来,不是因为那对凶恶的母女,而是因为母亲。母亲没有能力保护我。她不能像其他耳聪的母亲一样,听清原委,然后反击。母亲只是轻轻地对我说,在外面好好的,不要和人家打架,别哭了,快吃饭吧。
       然而,好了,现在好了,过去的一切都将结束。一切美好都将在这个有月光的夜晚开始。
       那个有月光的夜晚,看得出母亲也很兴奋,她没有睡着,她躺在月光里,眼睛不停地眨。她说白天我听见汽车声了,声音还真大,在商场里我听见那个人说这块花布真好看,我听见了。母亲静静地躺着,她的笑容,在飞。我轻手轻脚地下床,小心翼翼地取来助听器,把耳塞塞到母亲的耳朵里,手里紧紧地抓着那个紫红色的小盒子。紫红色的小盒子亮晶晶的,我捧着它,惟恐失去。
       母亲问还不睡你做什么?
       我躺在母亲身边,手里举着那个紫红色的小盒子。一根线,连着我和母亲,它是血脉,流动的血脉。我把紫红色的小盒子贴到嘴边,用我从来没有过的最小的声音,对母亲说我们俩说话。我还不太习惯这样和母亲做交谈。感觉新鲜而满足。
       说话?说什么话?母亲听到了!母亲立刻回答我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从此以后,我就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和母亲交谈了,我要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所有相识与不相识的人!我可以和你们一样,和母亲轻声对话了!
       我看着窗外,眼睛有些湿润,我对母亲说天上有月亮。母亲说真亮。我说妈。嗯,母亲立刻答应,立刻。
       我举着那个紫红色的小盒子,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汹涌地流下来。我终于可以和母亲轻快地交谈了。那么,我该对她说什么?告诉她那个人是卖烟台梨的,不是卖鱼的,是她听错了,花那十块钱不是我的错。告诉她小时候为什么有一阵子我不愿去上学,因为有个欺负我的男生,后来我把他打败了,他跪地求饶。告诉母亲我现在要恋爱了。告诉母亲有一个词是身体,而不是身底,母亲总在说身底而不说身体,她听不清……
       我的泪河,奔泻在有月光的夜晚。泪河湿了枕巾,我嘴唇颤抖。我泪流满面,轻轻地说,妈,睡吧,我们明天再说。是的,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我伸出手,迅速拔掉母亲耳朵里的助听器。我想好好哭,不让母亲听到。然后我就扭向一边,放声大哭起来。母亲不会听到,只要我的肩膀不抖身体不颤。
       可就在第二天清晨,母亲被一辆汽车撞了,脑袋上缝了六针,伤好后她再一次回到她原有的那个混沌世界。于是这样的话经常从母亲嘴里说出来:那天我戴上助听器,听见了汽车的声音,声音还真大,在商场里我听见有人说这些花布真好看,晚上我和女儿说话呢。母亲没有悲戚和抱怨,看上去很满足,仿佛上天格外地恩赐她,让她得到了她本不该得到的声音。她非常快乐。
       可是我很难过,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那些事,还没来得及纠正她的错误发音。关键是,从此,离开那个有月光的夜晚,我再次失去与母亲的对话。如果预知上天如此吝啬,如果,如果预知我与母亲的交谈只限那一晚,那么,那一晚,我不会哭,更不会睡。上天,上天太吝啬了,它只给我们母女那一晚。天上有月亮。真亮。妈。嗯。
       一扇门对人关闭的时候,就有另一扇窗向人打开。缺失的对话,让我得到了坚韧无私的品格,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我就明白母亲需要我的照顾,我必须做她的妈妈,呵护她,不让别人欺负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现在,时常,我坐在母亲身边,陪她。假如某个夜晚,母亲长时间不说话,眼睛里有明亮的月光溢出,笑容从皱纹里跑出来,看上去无比幸福,那么,我不会打扰她,因为那一刻,母亲沉浸在她的情绪中,我在母亲不能自抑的满足里,听到了我和母亲奢侈的对话:天上有月亮。真亮。妈。嗯。
       (李润燕摘自2005年6月24日《大众阅读报》,刘展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