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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群体的另一种记录
作者:赵 珩

《读书》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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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记述戏曲作家生平的著作,我们会一下子想到元人钟嗣成的《录鬼簿》。在《录鬼簿》中,收录了元代散曲和杂剧作者一百五十余人,曲目四百余种,对后人研究元曲和元杂剧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虽然元代散曲和杂剧在今天视为文学宝库中的奇葩,但在当时,杂剧作家的社会地位并不高,其中大多是不仕的士人和末路的才子,尽管有些作品得以传世,但其作者的生平,世人未必了了,钟嗣成完成于至顺年间的《录鬼簿》可谓是对戏曲史的一个重要贡献。
       至于记述戏曲演员的专门著作,明清两代更为鲜见,即使有,也大多是关于演员个人才艺和生平,且多散见于笔记和杂忆之中。直至民初以来,很多人才渐渐注意到梨园史料和文献的搜集整理。例如潘光旦的《中国伶人血缘关系之研究》,周明泰“几礼居丛书”之一的《道咸以来梨园系年小录》,张次溪的《清代燕都梨园史料》;张伯驹的《红毹记梦诗注》,王芷章的《清代伶官传》、《升平署志略》,苏雪安的《京剧前辈艺人回忆录》,丁秉燧的《菊坛旧闻录》,唐伯的《富连成三十年史》等等。潘光旦先生是社会学家,关于“伶人血缘”的研究,可谓是开先河者。
       今年初秋,几乎同时收到三部关于戏曲的著作,一是上海王元化先生托人带来他的《清园谈戏录》重印本,二是傅瑾先生赠我新结集出版的《老戏的前世今生》,三是刘嵩先生的《京师梨园世家》(上、下)、《京师梨园故居》和《京师梨园轶事》四大厚册。
       王元化先生是学界先辈,傅瑾先生是青年才俊,两本书都充分体现了他们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睿智的洞察。部分文章过去曾经拜读,但仍十分珍视。
       《京师梨园世家》却是一部很特别的著作,应该说,从内容到体例都是别开生面的。中国人向有修家谱的习惯,一家一姓,溯其源流,记其繁衍,达到慎终追远的目的。修谱是社会家庭学的组成部分,但从史学文献的角度来看,又不同于年谱,年谱修订可由弟子门人或后来的研究者完成,而家谱则很少由外人来修撰的。刘嵩的《京师梨园世家》,却是为时跨一百多年的北京梨园界一百五十家修谱,这是很少见的事。
       年逾九旬的戏曲研究家刘曾复先生在《京师梨园世家》的序言中写道:“所谓世家,必修其三代,方称世家。两代不能称其为世家,只能称之为子承父业或称门里出身。像《京师梨园世家》少则三代多至七代,而且有一百五十家,这么多的梨园世家,不但显示了梨园界的渊源关系、艺术传承,而且也使梨园后辈有谱可依,有谱可寻……”画龙点睛地道出了这部书的意义。
       自清中叶以来,北京的梨园界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同操一种技艺,又大多居住于同一区域——这一方面,刘嵩的《京师梨园故居》有详尽的记录——,其形成既有社会背景的因素,也有行业习俗的基础,可以说是一个特殊的圈子,一个行外人很难涉足其间的小社会。虽然,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发展,这种世世相因的行业继承正处于逐渐淡化之中,“梨园世家”也在不知不觉地走向消亡,但《京师梨园世家》还是给我们提供一个有迹可寻、有案可查的特殊社会群体范畴。从三代梨园到七代梨园,如果再加上“子承父业”和“门里出身”的,在北京从事过和正在从事戏曲演出行业的演员不啻数万人之多。
       我们常常将“四大徽班”进京作为京剧的诞生,算起来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其实这种说法未免有些牵强。“三庆”、“四喜”、“春台”、“和春”四大部徽班以花部新声逐渐立足于京城,尚不是我们今天舞台上的京剧。徽汉合流,形成皮簧为主要声腔的京剧,应该说源于道咸,盛于同光。大批安徽籍、湖北籍的演员定居于京城,从业于演出班社,习艺于授徒科班,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具备了社会群体四个突出的特征:
       其一,有相互联系的纽带。梨园赖以维系的社会关系较之其他社会群体更为复杂,除了血缘关系之外,从业班社,即完成戏曲演出的剧团或团体,成为演员之间发生密切联系的组织和单位。有老嵩祝班、小荣椿社这样课徒授艺的传习场所,同时又有由姻亲而形成的亲属往来,有行当、流派师承的业内体系,有金兰结拜换帖的异姓行第,也有螟蛉寄养的特殊背景,总之,具备纵向师承,横向联姻,科班教习,授徒传艺等种种关系特点,这些多重联系纽带将这一社会群体维系得十分坚固。
       其二,有共同的目标和活动。梨园界在旧时代无论是正常的营业性演出,还是临时性的应差于内廷或承接堂会,其收入所得都是生活的主要来源,因此演剧成为共同的目标,演员也就成为这一活动的主体。应该说,梨园的范围并不仅仅限于演员,也包括了文武场面(乐队)、戏箱砌末头面的管理人员(即服装道具和化妆师),头牌演员的跟包(主演的私人杂役)和班社管事(剧团庶务)。此外,专以调度演出与联系剧场老板的经励科,也应归属于梨园界。这些人的活动与生存方式都是共同的。
       其三,有群体规范。规范是群体成员互动和开展活动所遵循的准则。梨园界除了恪守社会一般的道德准则之外,还有专为本群体所特有的某种特殊要求,旧时的梨园公会和精忠庙首,都是制订和维护这些准则的组织和领袖,并有成文的则例和不成文的道德规范约束。班社与科班也有着严格的管理措施,例如存在了四十四年之久的(喜)富连成科班,对学生的坐科、学艺、生活起居和出科后的活动都有明文规定。
       此外,旧时梨园无论其本人的宗教信仰与民族习俗如何,都要共同供奉老郎神,敬为梨园始祖(传说唐玄宗首创梨园,老郎神即是唐明皇),其实也是一种群体规范的神格化。
       其四,有群体意识。梨园界的群体意识更多地来源于行业意识,也可以说是一种以业缘关系结合起来的职业群体意识。梨园界向来存在着极大的竞争,班社与班社之间,行当与行当之间,唱对台戏的现象很多,但这种竞争一般不会超乎于行业道德的底线。偶有个别演员发生搅戏、拆台的情况,将会失去生存的空间,任何班社也因此而不会录用。至于对师长的不敬更会被视为欺师灭祖,不齿于梨园。这种群体意识还表现在对同行的帮助与周济,梨园界向有唱义务戏的成例,名为“窝头会”,演出所得,悉数周济因各种原因生活无着的同仁。梨园同业人员死后,如无力发丧殡葬,梨园界将会共同筹款,使之入土为安。北京原有松柏庵梨园义地,埋葬着几代梨园子弟,这些都充分体现了梨园的群体意识。
       农业社会的中国从来存在着许多家族传承的行业,大多属于技艺一类,这种单一系统的传承也是因为生存的需要,其实与血缘和遗传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许多医家和大家熟悉的“泥人张”、“面人汤”、“风筝哈”等,就是家庭承袭某一种特殊的工艺或技术,即使是传人达七代,贯穿清代始终的建筑之家“样式雷”也只是由某个家族形成的家庭群体。绝对没有任何一个社会群体如同梨园群体这样庞大和错综复杂,得到如此诸多因素的维系。
       为梨园界这样一个庞大的社会群体梳理关系,分清脉络,于是也就更具有社会学意义,同时,也为近代直至当代的戏曲史留下一份可贵的资料。
       《京师梨园世家》八十余万字,分上下两册,收入自同光以来的一百五十个梨园世家,其中三代七十六家,四代四十家,五代二十一家,六代十家,七代三家,涉及两千余人,其中有生平传略的也达数百人之多。在每一家的起始,均从其故居谈起(梨园世家大多居于北京外城,即今天的宣武、崇文两区。由于时代原因和梨园界恪守传统,较少迁徙,因此故居也成为“世家”的发祥之地),作者另有《京师梨园故居》一书,较之更为详尽,从此也可反映北京百年来环境、住宅与生活方式的变化。
       一家一姓的梨园世家虽可绵延至七代,却并非每一代都有最杰出的艺人,而每一位最杰出的艺人都可以作为某一世家的代表和骄傲。《京师梨园世家》按世系收录的范围仅限于梨园从业者(包括场面、管理、教学等相关人员),非在此列不予收录。凡姻亲关系与某一世家发生联系的旁姓,除在本传中叙述外,也均在该世家中予以体现。通过这种姻亲关系,几乎能将整个梨园织成一张大网,既有纵向的血缘,又有横向的联姻,梨园界这一社会群体于是有着千丝万缕、纵横交错的重叠复杂关联。
       从《京师梨园世家》中还能反映出百年来京剧行当、流派的师承关系。这里有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那就是戏曲不同于手工艺技术的家族或家庭式传授,有仅仅是传及子孙或传男不传女等旧习。梨园世家的子弟除个例外,一般很少是单纯家内教授,而大多是坐科出身,也就是在孩子六七岁时即送入科班,因材施教,出科后听凭自己的发展,甚至是学习其他流派,并无门户之见。以七世梨园的“伶界大王”谭鑫培为例,其父谭志道虽工老旦,但自己却十一岁入科“小金奎”班,先习武旦,后改老生,终成一代名伶。其子小培(原名嘉宾)自幼先后入“小天仙”、“小洪奎”科班学艺,孙富英、重孙元寿都是坐科于富连成科班,玄孙孝增又是毕业于北京戏曲学校。祖孙六代虽习同一行当(这在梨园世家中是不多见的),但并非血缘师承。余叔岩虽师事谭鑫培,却创立“余派”,谭富英问艺于余叔岩,却自成“新谭派”。世家之间的业缘关系能不囿于家庭传习,能广泛地吸收各派艺术营养,博采众长,应该说是其成功及得以延续的重要原因。在行当方面,几代人可以完全不同行当,例如著名花旦于连泉(筱翠花),其子世文却是老生,父子均曾坐科富连成,中间隔了“富”、“盛”两科,时差近三十年。其孙万增毕业于中国戏曲学校,师从姜妙香、茹富兰习小生。再如张君秋多子女,从世系表看,子女七人从业梨园,其中老生二人,武生二人,小生一人,老旦一人,仅有长女学敏一人继承张派青衣。这些都表现出梨园群体广泛的社会性和因人施教、不拘于一行一派的通达和传承意识。
       作者对一百五十个世家中的主要京剧演员都列有小传,包括生年(甚至细致到出生月、日和时辰)、出生地、行第、乳名、字号、室名别号、坐科时间与科班名称、习艺行当与改行、师从经历、出科状况、先后挑班或搭班过程、长期合作伙伴、卒年(也能细致到日、月、时辰)和去世地点,葬于何处乃至墓地迁徙情况。最后述明子女几人及名字,凡子女从业于梨园者,仍按长幼辈分分述。
       此书在每一世家之后都刊有世系表,简捷清楚,次序井然。因直叙材料已在本传之中交代清楚,所以表中仅刊列其姓名和从事的行当。在此表中,最重要的是反映了其配偶情况,配偶凡属业内或世家的,都附言“见表×××”,说明在其他世家中能在本表中查到或附有小传,这种细致、准确的世系表在其他梨园书刊中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世家”是无法脱离开社会而孤立存在的,我们从《京师梨园世家》一书的各人小传中可以深刻感觉到社会的变迁和京剧的盛衰。从同光到民初,京剧处于一个鼎盛时期,彼时人才济济,演出盛况空前。以富连成出科学生的前途来看,“喜”、“连”、“富”、“盛”四科的学生除自身条件较差者,大多能在社会各班社找到较好的位置,其优秀者尚能挑班主演,自成剧社。但是“世”、“元”、“韵”三科的学生出科后,正值日伪统治时期和抗战后的经济大萧条,前途自然不乐观。除李世芳、袁世海这样的佼佼者外,大多只能在各班社中跨刀(即任三、四流演员)。即使如毛世来、宋德珠这样勉强挑班的演员,实际维持生存也十分艰难。尤其是四十年代末至五十年代初,大批京剧演员改行,另有一部分参加国民党军队的剧社,充任教习,至五十年代初又转入解放军的部队文工团,这些都表明了彼时一般营业性演出的衰颓。“世家”的继承和延续其时也在发生危机,梨园中的一些世家恰恰截止于那个时代。
       《京师梨园世家》虽有家谱的性质,但又不同于家谱。它的重点在于为每个世家主要成员写出传记,为此必须掌握翔实可靠的材料,由于没有多少现成的文字文献可以参考,只能靠平时的积累和走访笔记,而且还不能是耳食之言,这就需要作者花费大量的功夫和具有持之以恒的精神。
       作者刘嵩先生既不是梨园人士,又非专业作家,甚至没有很高的学历。我认识他已有二十多年的时间,那是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刚刚恢复传统戏的演出,一批硕果仅存的老演员尚活跃在舞台上,因为是久旱逢甘露,终于迎来了舞台的繁荣,所以大有一票难求之势。我与嵩常在剧场碰面,偶在休息厅对所观之剧品头论足,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一九九六年,他刚刚完成了一部《梨园轶闻》(即这次一起出版的《京师梨园轶事》的前身)拿来找我出版,匆匆翻阅,即发现有不少可贵的史料,于是我将这部稿子收入“北京旧闻丛书”,于一九九八年出版。后来听说他正在写一部《京师梨园世家》,我一直盼望这本书能尽快付梓。
       为他人撰谱本来就是件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更何况嵩又是梨园的“圈外人”。他是戏迷,嗜戏如命,曾有一篇题为《台下生活六十年的文章》,就是采访嵩的。他从看戏、学戏、评戏到收集相关的戏曲史料,如戏单、照片、演员手迹和著作,数十年孜孜以求,诚为难能可贵。他也陆续在《宣武文史》上发表一些关于梨园掌故的文章,每期都赠我一本。为修撰梨园世家谱系,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骑着一辆旧自行车,风雨无阻挨家造访。其间不乏遭到猜疑和不理解。试想,去人家翻陈年老账,向人家刨根问底,也自是有人欢迎,有人婉拒。不过嵩从不介意,能几次登门求问,调查人家上下三代,兄弟姊妹几人,与哪家结亲,生平履历,甚至死葬何方。二十年来我听到过关于他做这件事的各种议论,其间褒贬不一。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由于他锲而不舍的努力,渐渐得到梨园界越来越多人的赞许,甚至主动为他提供材料。谭元寿就曾讲过:“要问我们谭家门儿的事儿,嵩比我说得清楚。”当《京师梨园世家》出版时,第二篇序言就是二十位“世家”出身的著名演员共同署名为他撰写的,读之不能不令人感动。嵩为此付出多大的心血,个中甘苦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京师梨园世家》承袭了中国修谱的传统,那就是只直叙生平,不妄加评论。该书演员本传中除援引前人的一些评价外,很少有他自己的臧否,也不冠以“大师”、“著名表演艺术家”等头衔。我想这也是客观修谱、修传、修史所应有的分寸和史德。
       大概嵩撰写《京师梨园世家》的初衷仅仅是个人兴趣,同时也想为中国戏曲史留下一些真实可信的材料,我想这个目的他是达到了,《京师梨园世家》不愧为一部信史。也许是嵩所不曾想到的,他的书还会在社会生活史和社会学研究方面占有一席之地,这与潘光旦先生当年做《中国伶人血缘关系之研究》的意义是一样的。
       社会群体是整个社会的一部分,家族、家庭、世家都是社会的细胞,江河大海不弃涓涓细流,没有家族、家庭的繁衍与延续也就没有社会的存在。在中国古代和近现代社会中,由业缘关系而形成的世家在中国社会发展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在中国上层的官宦之家外,也还存在着许多下层民众的“世家”,也只有将这些“世家”纳入研究对象,才能体现社会和文化的完整性。
       此书也有一些小小的瑕疵,例如目录的一部分使用家族堂号,其中某些堂号是由于特定的历史背景和社会因素形成的,有其特殊原因,与文人所常用的书斋堂号意义不同,后代并未延续使用。还有一部分没有堂号的世家,则用一些家族中代表人物的名字形成标题,对不熟悉梨园界的人来说,也会造成一些查阅上的不便。另外,全书最好有一个姓名索引,以便于检索。
       刘嵩先生已年届七旬,他仍在撰写着一部关于京剧班社与科班的书稿,他说有生之年一定要完成这件事,才能无憾于自己,无憾于梨园,无憾于社会,我相信他是会做到的。
       (《京师梨园世家》,刘嵩著,江西美术出版社二○○七年五月版,7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