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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一代大师启功先生的传奇人生
作者:钟 和

《青年文摘(红版)》 2005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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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5年6月30日,一代国学大师,著名教育家、书画家、诗人,启功先生走完了他的一生,享年93岁。
       独创“启”姓,自当始祖
       启先生的全名是爱新觉罗·启功,但他在自己所有的书画、著作、文章和书信中,从未使用过“爱新觉罗”这个姓氏。他曾不无诙谐地说:“本人姓启,名功,字元白,我之所以不愿用‘爱新觉罗’这个姓,乃为表明我不要吃祖宗饭,不要当‘八旗子弟’,而要靠自己的本领谋生。”
       启先生是大清雍正皇帝的九世孙,他的祖上与乾隆皇帝是同父异母兄弟,名弘昼,后被乾隆皇帝册封为和亲王。可是到了他高祖父这一代,因非正室所生,被迫搬出了王府。等到他曾祖父这一代,已成所谓“强干弱枝”,开始以教书度日。
       要说他的曾祖父,也是一个很有志气的人。因不甘人下,发愤读书,考取了举人、进士,最后做官做到了礼部尚书。他的祖父走的也是“学而优则仕”这条路,做过“主考”、当过“学政”。但他父亲却在尚未踏入仕途之前,19岁时,就过早地夭亡了,当时启功刚满周岁。
       启先生是在祖父关爱下,才得以上学念书的。其祖父的门生戴遂之,是一位知恩图报的老夫子。他竭尽全力地想让启功能够继承其祖父的衣钵,成为一名教育家,故于文史方面,在他身上狠下了一番功夫。而启功当时所想的却是:“我能上学读书,固然不错,可我母亲和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姑谁管呢?”于是,他便央求戴老先生说:“我想谋个职业,哪怕一个月只挣二三十元,也好奉养我的母亲和姑姑。”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彻底“被遗弃的贵族后裔”,应先解决生计再图发展。至于“爱新觉罗”这个姓氏,不用也罢。就这样,开朗、乐观的他便独创“启”姓,自当“始祖”了。
       1933年,启功21岁,中学毕业。这时的他在古典诗词和经史辞章方面,已是颇有心得。又是他祖父的一位老朋友,将他举荐给了中国现代著名史学家和教育家陈垣先生。陈先生对学生用心之纯、之真、之深,令启先生终生难忘。启功曾十分动情地回忆说:“我自21岁得识陈先生,直到他去世,受先生教导,经历近40年矣!”为报此恩,启先生耄耋之年,呕心沥血,伏案三年,创作了上百幅书画作品。在陈先生诞辰120周年之际,用卖这些书画作品所得之163万元人民币设立了“北京师范大学励耘奖学助学基金”。基金以“励耘”为名,乃是因陈老校长生前曾有诗云:“老夫也是农家子,书屋于今号‘励耘’。”赵朴初先生闻知后题诗赞曰:“输肝折齿励耕耘,此日逾知师道尊。万翼垂天鸾凤起,千秋不倦诲人心。”
       患难与共情未了
       在启先生心中,还有一位终生难忘的人,这便是曾与他患难与共的妻子章宝琛。启先生是在母亲的包办下,在1933年与章宝琛成婚的。此前,他们二人从未见过面。章宝琛虽不通文墨,而且是带着自己的小弟弟一起嫁过来的。但自她嫁过来后,任劳任怨,再不要启先生为“家”操心,这使启先生由衷感佩。
       婚后,启先生中断了学业,在辅仁中学任国文教员。但3年后,他被解聘了,一家人的生活陷入困境。一天,启先生看到妻子正在补一只破了几个洞的袜子,不由心中一片酸楚,遂决定拿些自己画的画去卖。然而,当他真背上画卷准备出门时,却又犹豫了。章宝琛理解丈夫,便说:“你只管作画,我上街去卖。”
       一天傍晚,突然下起了大雪,启先生见妻子还没回家,便打着伞去街上找她。只见章宝琛坐在小马扎上,全身落满了雪花。他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见到丈夫,章宝琛挥舞着双手,兴奋地说:“只剩两幅画没卖了。”
       1938年6月,日伪政府成立了教育局,一位过去的同事来拉启先生去那里工作,遭到启先生的严词拒绝。同事不死心,准备先说动章宝琛,谁知章宝琛态度更加坚决:“我们就是饿死,也不给日本鬼子和汉奸做事!”启先生知道后,感叹连连:“知我者,宝琛也!”启先生的母亲和姑姑1957年相继病逝。启先生于悲恸中深感妻子为这个家庭操碎了心,竟忍不住跪倒于地,叩谢贤妻的深情重义。
       1957年“反右”风起,启先生被打成“右派”,发配农场劳动改造。每天,他从农场回来,就呆呆地坐在窗前一言不发。章宝琛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那年8月的一天,启先生突然对妻子说:“宝琛啊,如果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妻子紧紧抱住丈夫,泣不成声:“那么苦的日子我们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能够难倒我们?如果你走了,我活着还有意思吗?”
       第二天,章宝琛又拉着丈夫来到胡同口,指着一个修鞋的盲人说:“他眼瞎了,腿锯掉了,妻子和女儿又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了,他不是也顽强地活下来了吗?”直说得启先生心头荡起一股暖流,妻子几句朴素的话语,帮他解开了心头的死结。
       “文革”中,启先生又被审查,幸亏章宝琛有见识,也有胆量,她早把家里一切“犯禁”的东西和启先生所有的字画、书稿,统统打包藏起,红卫兵无数次抄家,什么也没有查到。
       在1975年章宝琛病危期间,弥留之际,她拉着启先生的手,指点了她埋藏书画、文稿之处,日后启先生找出来一看,自己多年呕心沥血所作之书画、文稿,都是用牛皮纸包好,外面又加了一层塑料薄膜收起的,一张也没坏!
       另值得一提的是:章宝琛去世前,曾伤感地说:“启功啊,我们结婚都43年了,一直没有自己的房子,要是能在自己家里住上一天,该多好哇!”也就是说,他们自结婚以来,就一直借住在亲戚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妻子去世后两个多月,启先生搬进了学校分给他的房子,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他怕妻子找不到回家的路,特意来到妻子坟头,喃喃地说道:“宝琛,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你跟我回家吧。”回到家里,他又炒了妻子最爱吃的几个菜,并不停地给妻子碗里夹菜,当妻子碗里的菜多得直往桌子上掉时,启先生趴在桌上失声痛哭……
       启功一生无儿无女,妻子去世后,他一直过着孤独而清苦的生活。他把卖字画和稿费所得之200多万元人民币全部捐给了北京师范大学,自己却住在简陋而狭小的房子里。1995年,一位慕名而来的女画家看到他这种生活现状,想留下来照顾他,陪伴他走完后半生。启先生说:“我心里只有宝琛,再容不下任何一个女人了。”
       
       独自开创“五三五”字体
       启功先生出生在书香门第,自幼便在祖父的督促下练习书法。开始他与一般的小孩没有两样,悬腕运笔老哆嗦,描“红字”也不理想,以致后来他的画比字好。对他刺激最大的是,他的表舅请他作画,却事先叮嘱再三:画好后千万别在上面题字,他要另找人写。此事促使他立志勤奋练字。后来陈垣又对他说:“你要给学生批改作文,学生的字写得比你漂亮,你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启功下苦心练字,书法有了很大的进步。
       启功曾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苦练用笔,一笔一笔地琢磨,临帖临得分毫不差。但写出来的字平看还可以,一挂起来就没神了。经过再三揣摩,他发现问题在字的“结构”上。启功找来很多名家碑帖以及唐代佛经,用透亮的方格纸将这些字单个放大,潜心描写,终于从名家书法的笔画结构上,找到了写字的规律。一般人学书法都是从写“九宫格”或“米字格”开始,将方格分成若干的等分。启功发现问题就出在这“等分”上。因为每个字的“重心”不一定都在“中心”,所以不能把每个字都一个模式地上下左右分为“三等分”。于是他采用一个更为符合字形结构的划分法,便是由他首创的“五三五”不等分,这种字形上下左右的分量较大,中间的分量较小,而不是“九宫格”那样的“九等分”。
       启功在这“五三五”不等分的基础上练字许久。他反复研究,又发现汉字结构存在“先紧后松、左紧右松、内紧外松”的规律,所以对历来所说汉字应“横平竖直”之言也不可尽信了。“形似”与“神似”之别,究其根源还在于汉字的结构上。如果字的结构不好,用笔再妙也无济于事。所谓“胸有成竹”,就是写字时,心中应先有这个字的“骨架结构”,下笔心中有底,笔下也就有神了。启功认为写字只要写出结构,好看就得,爱怎么拿笔就怎么拿,爱怎样用笔就怎样用笔。哪怕每天写几个字,将字的结构写准确就是功夫。“五三五”不等分结构字体,便是他独创的“启体”书法。
       “三怕”与“二不怕”
       启功的书法成为难得的墨宝,所以假冒者颇多,还真有一家店铺专卖此种“作品”。启先生有次会后路经此店,便进去一件一件地细看。有人特地走近他身旁问道:“启老,这字是您写的吗?”他笑着答道:“比我写得好!”在场的人全都哈哈大笑了。
       紧接着,启先生改口说:“这是我写的。”事后,他解释说:“人家用我的名字写字,这是看得起我。再者此人一定是生活困难缺钱,他要是找我借钱,我不是也得借给他吗?”随着他声名日隆,每天慕名造访、相约讲课、索题求字的人络绎不绝。早上,先生还没洗漱,门口的中外客人已经排上了队,人头攒动,疑似早市,贴上“谢客”、“有病”的条子,还是没有用。先生的好友黄苗子心疼不过,写了一篇《保护稀有活人歌》,有五百字,贴在门上,呼吁大家“保护”一下稀有的启功先生!
       好多人都知道启功的“三怕”与“二不怕”。他的第一怕是“怕过生日”,所以北师大把给他办90岁生日的活动,改为了庆祝他从教70年的研讨会和书画展。他的第二怕是怕沾上“皇家祖荫”,故隐其姓“爱新觉罗”,还曾把写着“爱新觉罗·启功”的来信退回说“查无此人”。第三怕是怕良朋给自己介绍老伴。当夫人撒手人寰后,启老家中可谓“门庭若市”,不少热心朋友乐呵呵地手拿“红丝线”,进门就往启老的脚脖子上系。更有人不经同意便领女方前来“会面”。这可吓坏了启功,于是他先以幽默自嘲谢客:“何词可答热情洋溢良媒言,但说感情物质金钱生理一无基础,只剩须眉男子相,如此而已而已。”此招仍不能挡驾,他干脆撤掉双人床,换成一张单人床,以此明志。
       再说启先生的“二不怕”,即一不怕病,二不怕死。面对颈椎病发作,要他做“牵引”治疗。这般痛苦事,他却开心地喻为“上吊”,形神毕肖地写下《西江月》:“七节颈椎生刺,六斤铁饼拴牢,长绳牵系两三条,头上数根活套。虽不轻松愉快,略同锻炼晨操,《洗冤录》里篇篇瞧,不见这般上吊。”
       在北师大校园内,“师”门弟子爱戴、尊敬启老,见面总爱称他为“博导”。启先生便言:“老朽垂垂老矣,一拨就倒、一驳就倒,我是‘拨倒’,不拨‘自倒’矣!”在他被任命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后,有人祝贺说,这是“部级”呢。启先生则利用谐音风趣地说:“不急,我不急,真不急!”更为幽默风趣的是启先生外出讲学时,听到会议主持人说:“现在请启老作指示”,他接下去的话便是:“指示不敢当。本人是满族,祖先活动在东北,属少数民族,历史上通称‘胡人’。因此在下所讲,全是不折不扣的‘胡言’……”如此见面语,立刻活跃了会场气氛。
       早在1978年,66岁的他,就为自己撰写了一篇《墓志铭》,其诙谐幽默,溢满字里行间:“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
       (王辛远摘自2005年7月4日《新闻人物追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