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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日内瓦湖畔的插曲
作者:茨威格

《青年文摘(红版)》 2005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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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日内瓦湖畔,靠近小小瑞士的维诺弗的地方,1918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一个渔夫把船向岸边划来。他在湖面上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划近一看,原来是一只用几根木棍松垮地捆在一起的简单木筏,上面有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用一块木板当桨在笨拙地划着。渔夫惊骇地划到跟前,把这个精疲力竭的人拖到自己的船上,用渔网盖住他的下身,随后他试着同这个蜷缩在船上一角冷得浑身发颤的畏怯的男人攀谈。可是这个人用一种陌生的语言答话,这种语言和渔夫说的没有一个字相同。不久,这个热心肠的渔夫只好作罢,他收起渔网,快速地向岸边驶去。
       靠岸后,这条被捕捞上来的“人鱼”被安置在就近的一座旅馆里。在单调的日子里,这个令人开心的插曲给人们带来了乐趣,一些女人和男人都来这里参观这个野人。一个女人带给他糖果,可是他像个猴子似的多疑,动也不动;一个男人给他照相,所有的人都谈论他,高兴地在周围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终于,有一个曾在外国待过并能说多种语言的饭店老板来到这个惶恐不安的人身边,轮换用德语、意大利语、英语,而最终用俄语问话。刚一听到家乡话,这个惶恐不安的人就抽搐了一下,他那善良的面孔上堆起一片宽厚的笑容,突然间他镇静而直率地谈起他的全部经历。这个故事很长,也很杂乱,一些个别地方连这个临时翻译也搞不懂,但是这个人的遭遇总的说来还是清楚的。
       他在俄国打仗,可有一天,他同成千上万的士兵被装进军车,走了好远好远,随后又被装上船,船走了更长时间,经过一个非常炎热的地区,用他的话来说,热得肉里的骨头都软了。最后他们在一个地方登陆,又被塞进军车,然后向一个山丘冲了上去,随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冲锋一开始他的腿上就中了一弹。通过翻译,听众马上就知道了,这个逃兵是属于那个穿过西伯利亚和经过海参崴,越过大半个地球来到法国前线的俄国军团的士兵。这马上激起了人们怀有怜悯心的一种好奇,是什么促使他能够进行这次稀奇的逃亡。这个性情随和的俄国人,面带半是宽厚半是狡黠的微笑叙述说,他的伤还没有好,就问护士,俄国在什么地方,护士把方向指点给他,他通过太阳和星星的位置大体确定了方向,于是就偷偷地溜了出来,夜间走路,白天躲在干草堆里逃避巡逻兵。吃的是采到的浆果和讨来的面包,走了10天,最终他到了湖边。在他结束他的这段糊里糊涂的故事时,胆怯地提出了个问题,是不是他明天就可以到家了,还没等翻译出来,这个愚昧无知的问题先是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可随即这笑声变成了一种深切的同情。每个人都塞给这个东张西望,显得手足无措、可怜巴巴的人一两个铜板或几张纸币。
       他对自己的身世,除了知道他名字叫鲍里斯之外,几乎毫无所知;而对自己的家乡,他只能极为混乱地描画个大概,他是麦舍尔斯基公爵的农奴(虽然农奴制早已废除了好几十年了,可他还是说农奴这个词),他同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住在离大湖有50俄里的地方等等。现在谈到下一步该如何办的问题了,一些人开始争论起来,而他目光呆滞地蹲在这群人中间。中午吃饭的时候,饭堂里集聚着一大群人,笑语喧哗,他周围的人都在高谈阔论,在喧嚣嘈杂的人群中间他又聋又哑地坐在这里时,他的双手哆嗦起来,几乎连用勺子舀汤都舀不出来。蓦地,两行粗大的泪水顺颊滚下,沉重地落在桌上。他畏怯地环望一下四周。其他人看到他流泪,一下子就静了下来。他感到羞愧,把沉重、蓬乱的脑袋越来越低地垂向黑色的桌面。
       直到傍晚,他一直这样坐着。人们来来往往,他对此毫无感觉,而那些人也不再理会他了。他坐在火炉的阴影里,本身就像一截阴影,双手沉重地摊放在桌子上。所有的人都把他忘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在朦胧中突然立起身来,像只野兽似的闷闷地顺着路向那座饭店走去。走到门前,他手中托着帽子,站在那里,一个钟点、两个钟点动也不动,对谁都不看一眼。在饭店的入口处,光线黯淡,他犹如半截枯树,僵直、黑黝黝地竖在那里,像生了根似的,终于这个奇怪的景象引起了饭店的一个小伙计的注意,他把老板叫了来。当老板用俄语向他打招呼时,他那阴沉沉的脸上又泛起少许的光泽。
       “你要做什么,鲍里斯?”老板亲切地问道。“请您原谅,”这个逃亡者讷讷地说,“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可以回家。”“当然,鲍里斯,你可以回家。”被问者微笑着回答说。“明天行吗?”这下子老板也变得认真起来。当他听到这乞求的话时,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不行,鲍里斯,现在还不行,得战争结束才可以哪。”
       “那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战争结束?”
       “上帝才知道。我们这些人是不知道的。”
       “不能早一些?我不能早一些走吗?”
       “不能,鲍里斯。”
       “很远吗?”
       “很远。”
       “得走许多天?”
       “许多天。”
       “先生,我还是要走!我身强力壮。我不会累的。”
       “你没法走的,鲍里斯。这中间还有国境。”
       “国境?”他呆钝地望着。这个词他太陌生了。随后他固执地一再说:“我会游过去的。”老板几乎要笑起来,但这却使他感到难过啊,于是他和蔼地解释说:“不行,鲍里斯,这不行啊。国境,就是另一个国家。他们不会让你过去的。”“可我并没有得罪他们啊!我早就把我的枪扔了。我哀求他们,看在基督的份上,为什么不能让我去我老婆那里?那我该怎么办,先生?我总不能待在这里啊!这里的人不懂得我,我也不懂得他们。”
       “这个你完全可以学会的,鲍里斯。”
       “不,先生,”俄国人垂下了头,“我学不会。我只能在地里干活,除了这我什么也不会。我在这儿能做什么?我要回家!您指给我路好了!”
       “现在没有路,鲍里斯。”
       “可是,先生,他们总不能禁止我回家,回到我老婆、回到孩子跟前去呀!我现在再不是个大兵了!”
       “他们还会要你当兵的,鲍里斯。”
       “是沙皇?”他蓦地问道,由于期待和敬畏而浑身颤抖。
       “没有沙皇了,鲍里斯。人们把他推翻了。”
       “没有沙皇了?”他愁眉不展地望着老板,目光中的最后一丝光泽消逝了,最后他疲惫不堪地说,“那么我是不能回家了?”
       “现在还不能。你必须等着,鲍里斯。”
       “等多久?”
       “我不知道。”
       说话中,他的面色越来越阴沉灰暗:“我已经等了好长时间了!我不能再等下去。告诉我路!我要自己试着回去!”
       “没有路,鲍里斯。在国境上他们会抓住你的。留在这儿,我们会给你找到活干!”
       “这儿的人不懂得我,我也不懂得他们,”他固执地重复说,“我在这儿不能过活!帮帮我,先生!”
       “我无法帮你,鲍里斯。”
       “看在基督的面上,帮帮我,先生!我实在受不了啦!”
       “我无法帮你,鲍里斯。现在没有人能帮助别人。”
       他俩站在那里,面面相觑。鲍里斯转动手上的帽子。“那他们为什么把我从家里弄出来?他们说,我得保卫俄国,保卫沙皇。可是俄国离这儿那么远,你刚才说,他们把沙皇……您怎么说的了?”“推翻了。”“推翻了。”他懂也不懂地重复了这个词,“我现在怎么办,先生?我得回家!我的孩子在喊我。在这儿我没法活下去!帮帮我,先生!帮帮我!”
       “我无法帮助你,鲍里斯。”
       “没有人能帮助我吗?”
       “现在没有人。”
       俄国人把头垂得越来越低,突然间他闷声闷气地说:“谢谢你,先生。”随后转身走开了。
       他慢步顺路而下。老板长时间地望着他的背影,看到他没有回到旅馆,而是向湖边走去,感到十分奇怪。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回到自己饭店里去。
       事也凑巧,翌日清晨还是那个渔夫找到了一具溺死者的赤裸裸的尸体。死者生前一丝不苟地把送给他的裤子、帽子和外套摆在岸边,然后走进水里。关于这件事做了一份记录:由于不清楚这个陌生人的姓名,只在他的坟墓上竖了一个简陋的十字架,这是那许许多多小型十字架中的一个,它象征着无名者的命运。现在整个欧洲,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到处都插满了这样的十字架。
       (李沣荐本文有删节,郑雪莹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