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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捡麦穗
作者:张 洁

《青年文摘(红版)》 2005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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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农村长大的姑娘,谁不熟悉捡麦穗的事呢?
       我要说的,却是几十年前捡麦穗的那段往事。
       月残星疏的清晨,挎着一个空荡荡的篮子,顺着田埂上的小路走去捡麦穗的时候,她想的是什么呢?
       在那夜雾腾起的黄昏,趟着沾满露水的青草,挎着装满麦穗的篮子,走回破旧的窑洞的时候,她想的是什么呢?
       唉,她能想什么呢?!
       假如你没在那种日子里生活过,你永远不能想像,从这一颗颗丢在地里的麦穗上,会生出什么样的幻想。
       她拼命地捡呐,捡哪,一个收麦子的季节,能捡上千斗?她把这麦子换来的钱积攒起来,等到赶集的时候,扯上花布,买上花线;然后她剪呀,缝呀,绣呀……也不见她穿,也不见她戴。谁也没和谁核计过,谁也没找谁商量过,可是等到出嫁的那一天,她们全会把这些东西,装进新嫁娘的包裹里去。
       不过当她们把捡麦穗时所伴随的幻想,一同包进包裹里去的时候,她们会突然感到那些幻想全部变了味儿,觉得多少年来她们捡呀、缝呀、绣呀实在是多么傻啊!她们要嫁的那个男人,和她们在捡麦穗、扯花布、绣花鞋的时候所幻想的男人,有着多么大的不同啊!但是,她们还是依依顺顺地嫁了出去,只不过在穿戴那些衣物的时候,再也找不到做它、缝它时的那种心情了。
       这算得了什么呢?谁也不会为她们叹一口气,谁也不会关心她们还曾经有过幻想。连她们自己也甚至不会感到过分的悲伤,顶多不过像是丢失哪一个美丽的梦。有谁见过哪一个人会死乞白赖地寻找一个梦呢?
       当我刚刚能够歪歪趔趔地提着一个篮子跑路的时候,我就跟在大姐姐的身后捡麦穗了。
       那篮子显得太大,总是磕碰着我的腿和地面,闹得我老是跌跤。我也很少有捡满一个篮子的时候,我看不见田里的麦穗,却总是看见蝴蝶和蚂蚱,当我追赶它们的时候,捡到的麦穗还会从我的篮子里再掉到地里去。
       有一天,二姨看着我那盛着稀稀拉拉几个麦穗的篮子说:“看看,我家大雁也会捡麦穗了。”然后,她又戏谑地说:“大雁,告诉姨,你捡麦穗做啥?”
       我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备嫁妆哩!”
       二姨贼眉贼眼地笑了,还向围在我们周围的姑娘、婆婆们眨了眨她那双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谁嘛?”
       呀,我要嫁谁呢?我忽然想起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说:“我要嫁那个卖灶糖的老汉!”
       她们全都放声大笑,像一群鸭一样嘎嘎地叫着。笑啥嘛!我生气了,难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吗?
       卖灶糖的老汉有多大年纪了?我不知道。他脸上的皱纹一道挨着一道,顺着眉毛弯向两个太阳穴,又顺着腮帮弯向嘴角。那些皱纹给他的脸上增添了许多慈祥的笑意。当他挑着担子赶路的时候,他那剃得像半个葫芦样的后脑勺上的长长的白发,便随着颤悠悠的扁担一同忽闪着。
       我的话,很快就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天,他挑着担子来到我们村,见到我就乐了,说:“娃娃你要给我做媳妇吗?”
       “对呀!”
       他张着大嘴笑了,露出一嘴的黄牙。
       他那长在半个葫芦似的头上的白发,也随着笑声抖动着。
       “你为啥要嫁我呢?”
       “我要天天吃灶糖咧!”
       他把旱烟锅子朝鞋底上磕着:“娃呀,你太小哩。”
       “你等我长大嘛。”
       他摸着我的头顶说:“不等你长大,我可该进土啦。”
       听了他的话,我急了。他要是死了,可咋办呢?我急得要哭了。
       他赶紧拿块灶糖塞进了我的手里。看着那块灶糖,我又带着眼泪笑了:“你别死啊,等着我长大。”
       他又乐了,答应着我:“我等你长大。”
       “你家住哪搭呢?”
       “这担子就是我的家,走到哪搭,就歇在哪搭!”
       我犯愁了:“等我长大,去哪搭寻你呀!”
       “你莫愁,等你长大,我来接你!”
       这以后,每逢经过我们这村子,他总是带些小礼物给我。一块灶糖,一个甜瓜,一把红枣……还乐呵呵地对我说:“看看我的小媳妇来呀!”
       我呢,也学着大姑娘的样子——我偷偷地瞧见过——要我娘找块碎布,给我剪了个烟荷包,还让我娘在布上描了花。我缝呀、绣呀……烟荷包缝好了,我娘笑得个前仰后合,说那不是烟荷包,皱皱巴巴,倒像个猪肚子。我让我娘收了起来,我说了,等我出嫁的时候,我要送给我男人。
       我渐渐地长大了,到了知道认真捡麦穗的年龄了,懂得了我说的都是让人害臊的话了。卖灶糖的老汉也不再开那玩笑——叫我是他的小媳妇。不过他还是常常带些小礼物给我。我知道,他真的疼我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倒真是越来越依恋他,每逢他经过我们村子,我都会送他好远。我站在土坎坎上,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山坳坳里。
       年复一年,我看得出来,他的背更弯了,步履也更加蹒跚了。这时,我真的担心了,担心他早晚有一天会死去。
       有一年,过腊八的前一天,我约摸着卖灶糖的老汉那一天该会经过我们村,我站在村口上一棵已经落尽叶子的柿子树下,朝沟底下的那条大路上望着,等着。
       路上来了一个挑担子的人。走近一看,担子上挑的也是灶糖,人可不是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向他打听卖灶糖的老汉,他告诉我,卖灶糖的老汉老去了。
       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哭那陌生的,但却疼爱我的卖灶糖的老汉。
       我常想,他为什么疼爱我呢?无非因为我是一个贪吃的,因为极其丑陋而又没人疼爱的小女孩吧?
       我常常想念他,也常常想要找到我那个皱皱巴巴的像猪肚子一样的烟荷包。可是它早已不知被我丢到哪里去了。
       (朱文胜摘自《中国校园文学》2005年第6期,刘展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