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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父亲的家乡
作者:龙应台

《青年文摘(红版)》 2005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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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湖南衡东县去扫墓之前,心中计划要做的,是坐在满山盛开的野杜鹃丛间,静静地思念一下走了不久的父亲。车马困顿到了乡下之后,杜鹃是开着,但是我没坐。
       大哥的家旁有一个水塘,水塘四边是稻田和油菜,参差着美丽的红砖农舍。水塘的水清澈照人,日落时黄牛从田埂经过,身影和红霞映在水中。暮春的油菜花一片放肆,粉蝶轰轰其上。
       水塘对面,建了一个药厂,听说是采用驴皮提炼胶质,胶质可以美容。药厂的厂房逐年扩展,越建越有规模,水塘里的清水,今年竟然是一片深紫红色,像肿胀蓄脓的猪肝。水面一层浓密黑色泡沫,卷起不明物质。田埂犹在,菜花灿然,但是那水塘,已是一副鸟尽兽绝、世界末日的恐怖景象。
       幼小的孩子在塘边追逐公鸡,孕妇在农舍前织毛衣,男人在塘边挖井找水。
       水,放在杯里,被主人奉到我面前,但我不敢喝。屋外一阵一阵令人作呕的气味飘进来,是制药厂将驴皮渣成堆地摊开在公路上暴晒;剥下来的驴皮,即使绞成残渣,散发出来的仍是尸体的气味。
       “这是台商开的工厂吗?”我问。人们回答说“不是”时,我发现自己还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匆匆离开父亲的家乡,不忍回头。
       然而我可以离开,那玩耍的孩子、编织梦想的孕妇、找水的农民,可以到哪里去?
       自然会想起1980年代的台湾,那个滨海的小镇叫湾里。一年又一年,婴儿出生,却是无脑的婴儿。很多年之后,人们才知道,是焚烧电缆所产生的“戴奥辛”,污染了空气和地下水,毒化了整个社区环境。21世纪中国大陆的经济“崛起”,又以什么样的代价在进行交换呢?
       一个小小的水塘,又算什么,如果和一条江比起来。浙江的鳌江,一江清澈的水,引来了成千的皮革工厂,造就了百万富翁和乡镇的富裕,但是每天吸入超过8万吨的工业污水,江水变成水质劣五类,所谓江,已经是一条江的尸体,就好像湖南原乡的水塘,已经是一个蓄脓的水泡。鳌江畔的“中国皮都”水头县政府开始每年编一千万元的预算治理水污染,专家说是杯水车薪,而同时,患肝癌、肝肿瘤的人多了。多到什么程度,没有人知道。孕妇肚里的小生命会有什么问题,还没有人去研究。像湾里一样,总要累积到无脑婴儿数量够大了,成人才会有破釜沉舟的觉悟。
       一个水塘,为什么会化脓?一条江,为什么会死亡?因为有人将自己经济的利益建筑在对社区、对环境、对后代人的掠夺和侵占的基础上。或许说,这是不得已的饮鸩止渴。但是,决策者是否了解饮鸩止渴的后果,准备了后果的承担?
       所谓公民意识,不过是意识到自己和别人栖息在同一株大树上,不得不关心下面那主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不关心的结果可能是,大树轰然倒下时,还以为自己那一枝照顾得葱绿可爱,挺有成就感。
       (张干兵、张晋摘自2005年4月21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