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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雪窖
作者:张 港

《青年文摘(红版)》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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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窖,什么是雪窖?只有在兴安岭呆上许多年的人,才能知道。赶上雪特别大的年份,雪一边下,风一边吹,山上的深坑让雪填满了,看上去是平的,可一踏上去,就不得了。草上飞的狍子,一旦进了窖,离死没多远了。两只脚的人,还不如狍子,一脚踏空,折下去,那真叫是灭顶之灾。要攀,手没的可抓;要蹬,脚没的可踩。越是使劲,往下沉得越快;越往下沉,上面的雪越是往人身上埋。
       在兴安岭当知青,听了不少关于雪窖的可怕故事,可也有一个极让人心动的、教我学会去爱的故事。
       1971年,就是一个大风雪之年,14队去场部的路让雪全盖上了。要说路,其实,刚建点的14队往外根本就没有路。所说的路,只是有拖拉机链轨印的地方。大雪可算是消停了,骑马出去探道的人,一个一个回来了。“不行呀,一过二号地,雪就到马肚子了,出不去呀。要是进了雪窖,可就完蛋了。”
       大家这样急着去找道,其实只是为了一个人,上海姑娘阿月。大雪前她就收到了电报,母亲已经是病危了。上海知青们个个心急如焚。首先,都有爹娘在5000里之外的大上海;第二,细细长长鲜鲜嫩嫩的阿月,是所有上海小伙子呵护的心爱,他们看不得阿月的眼泪。
       然而,谁也不是老天爷的对手,一点办法也没有。平日为了阿月敢作为的小伙子,只能围成一个圈,骂天,骂地,骂雪,骂风,跺脚,搓手,笨拙地安慰哭红腮脸的阿月。终于,矮子四眼阿五站进人圈中间,说:“有一条路,我晓得!”要论为阿月妹做事体,阿五是最没资格的,他除了扛小杠左右肩都在行外,一点儿花头也没有。
       “有一条路,我晓得的!”
       “真格?”
       “当真!走岭子,不远的。”
       于是,阿五在前,阿月在后,让大家送上雪路。这是偏离平地,直接穿林子,谁也没走过的地方。雪耀得人睁不开眼,四野静静的,只有脚下“吱吱”地响着,没走多少平地,前面已经是高高低低无边无际的山林。回头望去,雪野上,已有了一条俩人踩出的弯弯曲曲的小路。
       桦树林里,几声怪叫。阿月追上阿五,“会碰上熊吗?”
       “熊全部冬眠了,寻也寻不着。”
       “那狼?”
       “那可好,不是有狼肉吃了吗!”
       “雪窖呢?雪窖也满吓人的。阿五,你真的走过这路吗?”
       “侬只管放心好了,这条路,我蛮熟的了,阿月,唱支歌,就不累,也不害怕了……”
       如果世界上只有两个人,那么人与人之间,就全是依赖和亲近了。阿月渐渐忘了与四眼阿五从前的距离,两个人吐着雾气,谈雪,谈队长的脾气,谈上海的父母,还谈了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和《高加索俘虏》……
       “阿五,讲句心里话,以前,我从没有注意过你。现在刚刚晓得,你是个挺了不起的人哩。”说到最热烈的时候,阿五忽地说:“别说了,看见了吧,那小树都只剩个脑袋了,那就是雪窖。踩着我的脚印,勿要乱跑。”
       白桦树树梢扫着太阳时,翻上一个高的山头,已经能看到场部那片橙红色的房顶了。这时的阿月,仿佛已坐在拉响汽笛开进上海的火车上,前面头冒热气的阿五,就是火车的车头。
       “乌拉,胜利在望!阿月就要回家看妈妈喽!”阿五高兴得奔起来。
       忽地,一个前仆,半个阿五不见了。阿月跑上来时,雪坑里只剩下阿五的脑袋和两只平伸开的黄袄袖子。
       “阿五,阿五!快上来!”
       “阿月,月妹儿!我,进了雪窖了。我不能动,一动就沉下去了。一动,你就,看不着,我了。”
       阿月吓得蹲下,只管哭。
       “阿月妹儿,千万千万,别上前,抓住树。”
       “月妹儿,听我说,我,是骗你的——我,对不起!阿月,其实,其实,我从来,就没有走过这路,我是骗了你。我,只是想和你一个人,在一起。我只是想和你一个人说话。”
       “阿五,别说——怎么办啊!”
       “你,不能往前走了,前边,一定还有雪窖,也不能,等我。赶快踩脚印,返回去!”
       “那你?”
       “快点!快走!看看天,一黑,可真有狼了!阿月,今天,我一个人,和你,说了那么多话,我挺快活的。我要的就是这个,我总是想,能这样。我挺高兴的。你走吧,走吧!”
       文文静静慢声慢语的阿月,来了脾气,坐在地上,“不走。不走。就不走!”
       “不走?找死!看你走不走!”阿五的两条胳膊向上一举,做了个跳水时入水的动作,黑色的头发和黄色的袖子,全不见了,只有白雪,白雪,一个慢慢收合的白雪的洞。
       疯了的阿月,解下红围脖,系在树上,散着头发,尖叫着朝场部方向跑。
       人们循着那红色围脖,救出了阿五,他微笑着,身上还有热。医生说,再晚一步,就没救了,冻死的人都是微笑的,微笑是死亡的前兆。
       25年后,在上海的知青同乡联欢会上,我见过阿五阿月夫妇。阿月已不是从前那样娇美婀娜,阿五也显得不是年轻时那样矮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