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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孩子的阅读史
作者:耿占春

《读书》 2007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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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不知被人重复询问了多少次的问题,总会在惶惑和脆弱的时刻,在睡与醒之间冷不丁地钻出来: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我还在这儿,在午后两点钟?无论是问题还是回答都已经毫无新意。在生活的间歇时分作为一个耳语一样的疑问被听见,然后被遗忘和回避,然后继续生活。一个人似乎必须回避某些真实的事物或真实的境遇,才能够有足够的勇气生存下去。因为面对真实境遇的时候,一个人会是那样的脆弱,不堪一击。任何一点真实的感受似乎都足以给他带来灭顶之灾。另一个经常出现在心中的疑问就是“为什么你还要写作?”当写完一个东西之后或者想再写一个东西时,甚至有时候一个活儿干了一半,这个疑问就“嘘——”的一声出现了。这和头一个问题似乎是相同、又似乎是不同的。都是老掉牙的问题。当然我知道,这个问题和对它的回答也没有什么新鲜之处。对我来说,有时候会突然间发现提出这个问题的是一个孩子,是作为文学作品的一个幼稚的读者,这个孩子是我自己。
       说白了,我对自己的写作不满意,不是因为我认为它不够水平(当然不够),不是因为许多人写得比我好。我对自己的写作不满意,因为我曾经是一个极为幼稚的读者时,文学所给予我的印象和给予我的深深的满足。最初把我吸引到文学中来的那种魅力,在我自己的写作中已经遥不可及。想到自己写下的那些东西,我总是产生一种疑问:这难道就是我当初想写作时所渴望表达的东西?为什么文学写作没有让我接近那些美好的事物,反而日益遥远?在所谓追求真实、生活在真实中的愿望下,那些美好的感受已经越来越遥远了。看看眼下:美好是那么的不合时宜。
       我想起一盏灯:一点橘黄色的小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摇晃晃,有时我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捂住风吹来的那一侧,我嗅到一股煤油味,油烟熏黑了鼻孔,但此刻这个孩子所呼吸到的空气绝对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文字所构成的世界。刚上小学三年级“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对一个孩子来说这就是放了长假。而我当时能认识的字也刚好可以开始阅读那些并不深刻的文学作品。我能够找到和能够理解的文学的确不算是深刻,但比起社论和最高指示来,它们有趣而充满人情味、想象力,对双重贫困的生活来说,这些作品已经足以构成一个孩子的“另一个世界”了。我和一些孩子私下里阅读的书是这样一类已经破破烂烂的书,它们一律都是被禁看的书:《百鸟衣》、《阿诗玛》、《边疆晓歌》、《春天来到鸭绿江》、《开花的草原》、《维吾尔族民间故事》、《新儿女英雄传》等等,这会是一个随着回忆而展开的极其漫长的书单,而且这些书今天我也不会把它们推荐给我的孩子或者我的学生去读了。这些书的单纯甚至幼稚(绝不是说其中的作品没有文学价值,尤其那些民间叙事诗和故事,仍然具有永久的魅力)正好适合孩子比较单纯稚嫩的胃口。更重要的是,这些文学作品总是一律体现了一种十分美好的感情,是的,至今仍然是一种美好的阅读记忆。毫无疑问,它们就是一个孩子的名著。
       最初体味到文学的魅力,是因为文学比生活世界美好。比真实的世界更让人感到满足和可以信赖。文学阅读就像是我的白日梦。《百鸟衣》和《阿诗玛》里的爱情是如此纯真,《红楼梦》里的女孩们是这样可爱知心,连她们的痛苦都叫人心醉神迷。阿诗玛,乌云其其格,小水……她们恍若生者,并且唤醒了一个孩子对世界最温情的想象,她们是他自发的情感教育的媒介。对这个孩子来说,她们不是子虚乌有的人物,而是存在于世界的某个地方,而他似乎朦胧地知道,也是他的阅读给予她们再次的生命。有时临到书的结尾(许多书他已经读了不止一遍),他会突然产生一种不忍阅读下去的痛苦:黛玉又要在我这里、在此刻咳嗽着香销玉殒了。似乎他只要不再读下去,她的命运就会改变或者被重写。
       漆黑深夜的乡村里的一盏煤油灯,为了节省油,不能把灯芯拨得太亮,再说家人都已经入睡了,但这个孩子作为一个文学读者是如此的富足,内心如此丰盈,这些书是真正的灯。这些书开始照亮他的内心。就像一个俄国作家金所说的,在俄罗斯,作家是神,大家从他那里等待故事的结局,等待他最后的审判和天国,因此,我们在严寒的冬天可以不买一双袜子,让严寒冻坏脚板,但不能不买一本书。就像在莫斯科被围困时,有人是靠了一本书活了下来。一个法国女作家谈到的那个犹太女子埃蒂,她在死于集中营之前,留下了一本《日记》。她曾经坐在犹太会馆一个狭小角落的垃圾箱上读诗人里尔克。她说,这一行为使得犹太人向焚尸炉的行进变得像一种使命。这真是一种地狱里的循环。埃蒂读着里尔克,直到死去,里尔克拯救了她,但她也拯救了里尔克。自始至终,阅读是献给写作的礼赞。“有时候我梦见”,伍尔夫曾经在一篇演讲稿上这样写道,“最后审判日来临,伟大的征服者、律师与政治家们来接受他们的奖赏——他们的王冠,他们的月桂,他们的名字深深刻在不会毁朽的大理石上——当他看见我们腋下夹着书而来,全能的神将转向彼得,并非不带一点羡慕地说:‘看,这些人不需要奖赏,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们,他们已经爱上阅读了。’”这是我见过的给予阅读最高的礼赞。
       难道我们只能在饥饿、寒冷与绝境中才有真实动人的阅读?每天,一觉醒来都怀着对书籍与阅读的饥饿。是的,就像这些人,我们小时候生活得很窘迫,但阅读那些小说就像是吃点心,甚至就像是在享受盛宴。有时候带着欲望的温暖进行秘密的阅读,有时倒吸着一口凉气密谋般地阅读,或者像一个智者那样去阅读,或者像一个无知者带着阅读的饥饿到处寻找着书籍。那时我还不知道有里尔克或者伍尔夫这样的作家,但那时肯定已经体验过伍尔夫所描写过的阅读状态:“有时我想,天堂就是持续不断、毫无倦意的阅读。”我想阅读给过我们天堂般的感觉,完全消除了我们身外的现实世界。或者至少使它的存在变得不那么重要。书里的世界是更真实的世界。正像我那时还不知道的诗人狄金森的诗歌中所颂扬的阅读:
       没有一艘船能像一本书
       也没有一匹骏马能像
       一页跳跃着的诗行那样——
       把人带向远方。
       正如狄金森所说的:这条路最穷的人也能走,没有通行税,何等节俭的车,“承载着人的灵魂”——一本书带着一个孩子在逃离这个世界。这样说并不是意味着这个孩子真的遗忘了世界的苦难和他自己的屈辱生活,他不可能在一本书里彻底躲避他的命运,或者真的以书为鸦片,选择了虚构的世界而遗弃了身边的世界。阅读是他的坚持,以对抗眼前的厄运。他作为一个读者探询世界,坚守着他提问与怀疑的权利,在看来没有希望的处境中坚守着他对世界的想象力。
       一个孩子的名著所展现的世界是一个天真无邪的世界,或者说,这个世界尽管有邪恶,但重要的是,这些世界中的美好、善良与丑恶总是被区分得黑白分明,这是一个光明与黑暗对立的世界,一个毫不含混的世界,一个摩尼教一样的世界观: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真理与谬误被区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两类截然不同的人扮演这样对立冲突的世界戏剧。有些人本质上就是善,而另一些一生下来就相反。在这些作品中,没有灰色区域,最多有一些人比较愚蠢,不是总能够区分清楚善与恶。这些作品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观所看见的童话世界。因为美好、善良与光明的事物总是取得胜利,而愚昧的人总能够受到惊醒一般的教育。这个世界是一个光明的世界,一个没有阴影的世界,它深深地满足了一个孩子的心。这个世界有对立和冲突,然而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本身却没有什么对立冲突。这个世界有善与恶的冲突,然而对善与恶的意识本身没有冲突,叙述这一切的语言文学自身也没有内在的矛盾冲突。
       这个读书的孩子在饥馑的世界中长大,然而他却并不很知道满足他内心的事物与此有关。他也不知道有一些人正在按照他们从这样的书里所获得的美好的理念去动手改造世界。而且越改越糟。这个书外的世界却成了书本世界的拙劣摹本。他的感情世界生活在文学的天真浪漫的乌托邦,他的实际生活却在一个“反面乌托邦”里。这是人类的伟大事务中常常出现的无限循环:天国和地狱的一种循环。慢慢的,他长大了,不再读这些孩子的名著,他开始了解世界,这个世界不是一个善恶二元的世界。他不再能够简单地判断一个人或事是对还是错,非此即彼变成了或此或彼。他阅读大量的真正的名著,尤其是现代作品。他知道,孩子时代的名著的世界是那样的单纯而天真,是那么的不深刻。更重要的是:这些简单的世界观和逻辑之中隐藏着疯狂的人类热情,也隐藏着世界的不幸与灾祸。就像克尔凯郭尔反对安徒生作品的理由:这些童话天真幼稚、浪漫而感伤。并且妨碍我们对世界的真实的认识。
       二十世纪的文学名著中能够满足一个孩子的单纯、天真而浪漫的作品,或者说满足人对美好事物、美好感情的作品越来越稀少了。也许除了俄苏时期的一些作家,比如普宁(尽管他是一个流亡者)、帕斯捷尔纳克、巴乌托夫斯基、艾特玛托夫、谢尔古年克夫、阿斯塔菲耶夫、金和马金(世纪末的又一个流亡者,他和普宁去了同样的地方),在世界的其他地方我还可以想起波兰的伊瓦什凯维奇,法国的圣埃克絮佩里、勒克雷齐奥,这个单子不会太长,我之所以列出这个名单不是因为这些人太多,而是可以数得过来的一些人,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影响甚微或不为人知。他们都似乎是自己时代里的异乡人。与之相反,另一个谱系不用多说,仅仅提一下卡夫卡就行了,这个世界中魔入邪有多深,他们的祛魅驱魔的想象力也就有多高。就是他那些临终遗嘱中要全部销毁的作品构成了二十世纪文学的主要经验。显然,卡夫卡不是出于作品的艺术质量留下这种遗嘱的,他害怕“扩散病菌”。然而,不幸的是,卡夫卡并不是感染源,他只不过是这个世纪里一个极为敏感的病人。那些病菌已经弥漫在我们呼吸的空气中。
       就像艾特玛托夫《白轮船》结尾时的那个孩子,他拒绝了一个孩子的心所不能接受的世界。我知道这个世界的基础并不是那些单纯与美好的事物,世界的基础似乎深深地植根于暧昧与不明朗的东西之上。这个世界经常发生天国与地狱的循环,发生善意与恶果的恶性倒错。而今我就在这样的循环之中生活,在善意与恶果的恶性倒错的历史结果中思索和写作。有时我甚至想:如果世界上的那些明亮而美好的思想,从来都不曾被人去实践过是不是更好些?那样至少我们仍然能在思想中拥有一片明朗,仍然可以对生活世界怀着无限的希望。就让它永远地呈现在文字的地平线上。我想起过去时代的一些童谣,和乡村社会里的民间故事,在它们的叙述里,贫穷似乎永远透露出善意的和幽默的品质,而暴富总与贪婪结缘,与可笑结怨。而今贫穷的人失去的不仅是他们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的财富,而是幽默自信的品质。
       我想起一些歌,那是一些歌唱领袖和新生活的革命歌曲,有许多曲调和旋律来自西北民歌或牧歌、祝酒歌或祝福歌。藏、蒙民族的歌所具有的宗教般的虔诚,对世界怀着古老的感恩之情,对生活牧歌式的、田园诗般的由衷的赞美,化入了优美的旋律。这些曲调填进了新词变得广为传唱。如今这些词句随着那个时代失去了意义,但它们的旋律仍然感人至深。它们来自更深的源泉。对生活世界的美好感情不会永远显示在显白的词语中,但会永远深埋在无法言说的曲调中。我有时仍然哼着这些曲调,我知道偶然性的词语与永恒的曲调不同,应该消失的是覆盖物,而不是被覆盖之物。不是吗?我们如今变得深刻复杂了,但失去了对生活的由衷的赞美之情,失去了肯定世界的能力,失去了对世界说“是”的勇气。在一个瞬间丧失了的感情似乎已经永远地丧失了。单纯、美好的感情与事物一定是幼稚可笑的?我们都害怕使自己看起来幼稚可笑。不是我们自己把美好的事物变得可笑起来的?或者,美好的感情和美好的事物只能帮邪恶势力的忙?就像一个东欧作家的小说所写的,抒情诗人只能帮极权主义者的忙?美好的事物与感情只能为建造地狱服务?是的,美好、健康与明亮,差点成了欺骗性意识形态的基础风格。明亮的思想与明亮的语言风格,差一点剥夺尽我们的怀疑与忧虑的权利,它企图消除世界的暧昧性,可最终消除的是我们的自由。我们的遭遇也许并不是定律……
       如今,我阅读的书是那样一些越来越具有暧昧智慧和复杂性的书,很少去读或重读那些相对单纯而美好的书,但我时常想起它们留在心中的韵味余音,为什么我就不能让词语的显义消失,让曲调复活?我甚至也不再奢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写出那样具有美好感情与美好事物的书,就像仍然生活在世界的早晨。甚至写这篇短文从心中发出无限感叹的人也不是今日的我,而是我心中的那个孩子,一个贫苦生活中的孩子,但通过文学,他对生活世界产生无限的梦想。是那个孩子最早地热爱上了文学,并且开始做梦都想成为一个作家。是那个孩子把这个热爱传递给了我,我才于多年之后开始了文学写作,是的,一个作者总是诞生于一个热情的读者。但我知道,我如今已经背叛了他,背叛了那个孩子的初衷。我如今写下这篇文章,似乎包含着要表达对那个孩子的歉意。以及对所有这样的孩子?我不仅没有写出满足一个孩子的美好感情的书,而且更糟糕的是似乎越来越没有这种可能性了。我知道我写的东西他肯定不爱看,而且他也看不懂。他只能理解那些美丑有别善恶分明的世界,至少也是一个有界限的世界。那样他的未来就有希望,他长大了就能够有所行动。而一个暧昧含混的世界如同一片沼泽。——但这不是真的,或者,我是说……批判,怀疑,其实我们也没有批掉什么,倒是失去了首肯生活世界的感情。如果没有了肯定之物,批判与怀疑就只能带来一个碎片化的世界,还有就是,内心的无法康复的沮丧。
       而今,我想重新学习做一个读者,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是我的个人阅读史所塑造的。也是我的阅读产生了我的写作。人生是一次单向的旅程,到了结束的时候故事就不能重新开始了。然而我们手中的书可以打开重读,可以逆行也能够跳读,故事可以重新开始,我们可以重新发现一种理解。因为,事情可能有点像卡尔维诺在有关阅读的小说《寒冬夜行人》里所说:“阅读意味着接近一些将会存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