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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从名利场到迦南地
作者:段 炼

《读书》 2007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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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一向,听冯象谈《圣经》与译经,度过了一个愉快而充实的下午。记得早几年,他的随笔在《万象》杂志上刊登时,曾经逐月一一读过。摩西、约伯和亚伯拉罕们时而在书房里喃喃自语,时而在荒郊中奔走呼告的场景,总让我眼前浮现李长吉诗中同样瑰丽玄幻的画面。后来,在书店里又陆续翻阅了他的《玻璃岛:亚瑟与我三千年》和《创世记:传说与译注》,深觉中文世界里谈《圣经》和基督教传统,冯象的文字真是另有一种风姿。最近半月,睡前总要读上几页他的新作《宽宽信箱与出埃及记》(三联书店二○○七年一月版)。几年过去,虽然文体由随笔摇身一变而为尺牍,但见解和风格却依然清明畅达、饱满含蓄。
       那天讲座上,冯象谈到基督教历史进程和《圣经》文本及译本演变时,几次说及一度聚讼不休的《死海古卷》对于理解《圣经》的意义。而《宽宽信箱与出埃及记》的开篇,就是一段关于古卷的诡谲描写:某个午后,“我”倚在沙发上翻阅《古今符咒录》,当读到瑞士名医兼炼金术士巴拉色苏《论秘传智术》时,倦意袭人,昏昏睡去。一觉醒来,书却不翼而飞,直到半夜才发现,它好端端地躺在被单下。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正是鬼火森森的万圣节,这册《符咒录》“回到它的作者和信众身边去了”。有趣的是,茶几上的这本书,长期以来被一部厚厚的《死海古卷》压着。这次逃逸,按照作者的说法,大概要归功于无意间的抽出,将它从“上帝之言和圣人戒律”下释放了。
       这当然是作者的俏皮话。不过,对基督教稍有常识者都了解,现实世界里《死海古卷》所承载的“上帝之言”和“圣人戒律”,倒真是因为牧羊童子无意投掷的石块击碎了山洞中的瓦罐,才从幽暗的地下“逃逸”而出的。这不免让人联想到中国的敦煌卷子那同样匪夷所思的问世经历。此时此刻,大学时代在昏暗的书库里翻看《死海古卷》时的模糊印象与片段理解,随着冯象的细致阐释,也在记忆中悄然复活。据史料记载,那次出土的古卷,除希伯来语《圣经》各卷皆有抄本外,还发现了久已失传的和未经后人删节的《次经》、《伪经》和《经外书》,以及《圣经》的特殊注释、用希腊文和地方方言翻译的希伯来语《圣经》抄本。历史地看,这证明库兰(死海古卷出土地)宗团所属的艾赛尼教派在奉希伯来语《圣经》为圭臬的同时,对其余《经外书》的权威性宽容视之,并未像后来的正统犹太教那样,把《经外书》视为禁书而大加挞伐。
       但是,对于《死海古卷》这样宗教气息浓郁的文本而言,“发掘文墓”和“揭开文幕”(钱锺书语)的终极目的,显然不仅仅在于文字比照、版本校勘等考据者流的技艺。简捷地说,《死海古卷》的宗教意义在于,依靠这些断简零编,能否重新修复一部久已失传的基督教先驱的文献(权威版本)?或者,根据古卷追本溯源,上帝创世的奥秘(上帝之言)能否就此获得一劳永逸的解答,进而使得基督教的事实、逻辑与教义,实现真正意义上彼此的抵达?
       按照《死海古卷》的英译者加斯特的说法,这些问题的回答都是不确定的——可以肯定,也可以否定。加斯特的态度貌似依违两可,体现的却恰恰是诚者的审慎。其实原因是显而易见的:一方面,我们必须承认,《死海古卷》具体而微地描述了施洗约翰进行工作的宗教氛围和文化氛围(也是耶稣最初所受教育的环境)。毫无疑问,这是孕育基督教的温床,也是福音缭绕的圣地。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死海古卷》可以视为基督教的先驱文献。但另一方面,奇怪的是,诸如道成肉身的神性、原罪、十字架的救赎、圣餐等,在《死海古卷》里居然连只言片语也找不到。库兰宗团所谓的“新约”、洗涤的礼节以及公共聚餐等,与基督教的《新约》、洗礼以及圣餐的关联,更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基于这一系列内涵丰富的考察结果,加斯特告诫我们:“假若说,试图使《死海古卷》基督教化是不幸的,同样也可以说,企图使它历史化——即使其与特定的历史事例联系起来,也是不幸的。”
       《宽宽信箱与出埃及记》中,冯象有两封书简谈到了贯古通今的解经学,不妨视作关于加斯特的态度和《死海古卷》这一话题的深度阐发,对于今人理解《圣经》奥义似也不无小补。在《哪怕摩西再世》一篇中可以看到,今天的解经学实际上已经走得更远。它相信真理源于上帝之言,一切教义基于经文,圣书的秘密是创世的大智慧,以人类孱弱的理智,显然难以与之共通款曲。《马太福音》云:被传唤者众,而被选中者少。可是在解经学看来,即便是上帝降恩特许,与他“一同行走”,也未必有一终极定论。所以我们不难理解,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为何会有这样貌似极端的表述:“哪怕摩西再世,亲口告诉:‘我是这个意思’,我们也仍旧会[对那不变的真理]看法不一,诚然我们信他!”
       在《天国的讽喻》一篇里,这个话题从讽喻的效能和解经的策略的角度,被作者重新提起。但在这一转换中,它变成了对彼岸的热切期待和这种期待在圣言中的消解——为何彼岸似乎触手可碰却又如此遥不可及?冯象说,从文本上看,经文的记载或许充满矛盾与悖论,但要旨却在于,对于作为“被造之物”的人类而言,“天国的秘密”是隐而不彰的,甚至连耶稣也无法向子民们细说,而不得不诉诸讽喻。它要求借助修辞的联想,专注于信仰的体认。
       简捷地说,大概可以这么理解:历代解经者和译经者皓首穷经,或追寻圣言的微言大义,或为穷竭真理争执不休,用意固然甚善,但如果试图以一己之见截断众流,却可能曲解圣灵降临的叙事,导致对真与爱的戕害。所以,与其殚精竭虑为《圣经》做历史目的论式的过度阐释,不如将注意力集中到不同宗教理念的会通和合上来。这样,我们也许能以更加宽博的眼光,来看待从《死海古卷》引发的辩难直到今天冯象式的重新译经。静心一想,不正是因为基于对《圣经》大智慧的心悦诚服,一代代读书人才朝着这一伟大文本的开放性发起挑战么?多少年来,从马丁·路德、圣杰罗姆到圣徒西里尔、廷代尔再到吾国的吴经熊、朱维之、徐怀启,一束束微弱而执著的思想之光,就在每一次的捧起、翻开和诵读之时,悄然射进《圣经》文本的混沌之处——从此岸物欲横流的名利场出发,照亮了彼岸奶与蜜的迦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