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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快乐的查鲁
作者:柳时和

《青年文摘(红版)》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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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鲁是个爱说大话的印度人。任何一件小事在他的口中都可以“澎风”,而“No problem!”(没问题)更是他经常挂在嘴边,最爱说的一句话。
       查鲁个儿不高,长得黑黑丑丑的,他的职业是三轮车车夫,每天都等在我投宿的南印度马德拉斯旅馆前面。只要一看到我从旅馆出来,查鲁即使是在驾驶座上打盹儿,也要抢在别人前面踩着车过来。同时自我吹嘘一番,为了要载我,他是如何一大清早就来到了旅馆。
       查鲁会跟着我,是有一次我看他拉车时咳嗽咳得厉害,多给了一些钱要他买药吃,没想到从此种下了祸根。从那天以后,他便把我当做主人,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对我来说,其貌不扬的查鲁,人前人后不离口地叫着“主人”,让我实在觉得难堪。只要一看到我,他马上就挥起挂在脖子上肮脏得不能再脏的毛巾,急急忙忙擦拭着座位要我上车。即使是到附近的邮局,我想走着去,查鲁还是嬉皮笑脸地回答:
       “No problem!Sir.”(没问题,先生!)
       干脆告诉他,我不是有钱的大爷,没有办法天天坐三轮车,他仍是全身摇摆着,大声地回着那一句话:“No problem!Sir.”
       “钱不是问题,反正就是要载你,别担心嘛!”是这个意思吧!
       查鲁的人生好像没有什么烦恼似的,即使一贫如洗,什么都没有,总是看到他开朗的笑容,这大概就是印度人所具有的纯真天性吧。
       一旦坐上了他的车,他就死命按着挂在车窗旁的喇叭,随着刺耳的声音,引人侧目地奔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当中。遇到前面有人挡路,不管是老的或是漂亮的小姐,都免不了遭到查鲁臭骂一番。像他这样莽撞,早晚要出事的。
       果然,那天在前往市区那拉达撒巴音乐厅的途中,一位拎着公事包的官员闪避不及,查鲁又鸣起喇叭,开口就骂。突然受到一个卑微三轮车夫的责骂,那官员岂有不动怒之理,出手就是一耳光,并露出凶恶的眼神狠狠瞪着车上的我。查鲁是印度种姓制度中的贱民,在阶级严格区分的印度社会中,毫无尊严可言,挨了耳光的他也只能默默承受,摸一摸发烫的脸颊。
       我无法袖手旁观,跳下车拦住官员,没想到身材肥胖的官员重心站不稳,整个人往后仰,摔倒在一堆牛粪上,瞬间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眼看事情就要闹大,我快速地跳上车,对着查鲁喊叫:
       “Chalo!Chalo!”
       “Chalo”是印度语“快闪开”的意思。查鲁听到我的喊叫,马上跳上车鸣着喇叭,踩踏车轮呼啸而去。到了音乐厅,一看他的脸上烙印了鲜明红肿的巴掌印,担心之余问了他是否要紧,查鲁大声地回答:
       “No problem!Sir.”
       坐在音乐厅里,虽然听着印度传统弦乐器西塔琴悠扬的演奏,但脑海里却不断浮起正在外面广场等候的查鲁身影。不应该骂人但挨了耳光的查鲁到底几岁了?结婚了吗?家里有什么人?突然对他有种种的好奇心,但又不能问,或许经过这件事,彼此之间可能会更加亲近,说不定像亲兄弟一样……
       音乐会结束以后,走出音乐厅,查鲁似乎已经忘掉刚才的一场风暴,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在驾驶座上打瞌睡。
       回旅馆的路上,我问查鲁晚上可否跟着我一起到机场。查鲁吓了一跳,用哀伤的口吻问我是不是就要离开印度。等我解释是因为有朋友来必须去机场接机,他才破涕为笑,大声地回答: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当然要去接机了,No problem!”
       然而后来我才知道,机场是属于其他三轮车夫的地盘,查鲁的三轮车根本不能停进机场的停车场,不小心的话可能会招惹来一顿揍。然而固执的查鲁不跟我说,把我送到机场以后,转眼不见踪影,不一会儿又匆忙地赤脚飞奔而来,当我问他为什么把车藏放在距离机场约一公里外的路边草丛时,他含糊其辞。
       飞机到达了,朋友却迟迟未现身。在人群密集、空气中弥漫着咖喱味的大厅里,翘首寻人不是件易事。查鲁为了避开机场其他三轮车夫的耳目,脸庞用毛巾遮住,只露出两眼,躲在出境厅外的柱子后面,隔着玻璃窗遥遥望着我。大约经过了一个小时,忽然从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往外一瞧,查鲁不见了。刹那间,我内心忐忑不安,袭来一股不祥的预感,急忙冲到外面,只见查鲁瘫倒在地,嘴角渗出鲜红的血滴。
       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我赶紧搀扶着查鲁,问到底怎么回事,才知道原来是靠着柱子的查鲁,居然累得睡着撞到柱子而口角流血,真是令人哭笑不得。只见他一脸无事的表情,用毛巾擦一擦伤口,又脱口说出:
       “No problem!Sir.”
       朋友终于出现了。查鲁火速地将三轮车骑了过来,大方热情地与朋友打招呼,仿佛他是我在印度惟一的朋友。朋友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吃惊,露出疑惑的表情,心想我怎么会有这样怪里怪气的印度朋友。
       第二天,打算与朋友到印度南部旅行,于是托查鲁去买巴士票。在印度火车或汽车票不好买,事先预约或购票比较保险。查鲁大声说:“No problem,全包在我身上。”我给他买车票的钱,查鲁说这一点儿钱自己还有,等票买来以后再拿,看来他是计划连跑路费一起算的样子。没想到说好了晚上一定把车票送到旅馆的查鲁,居然到了半夜12点都还不见人影。没有办法之下,第二天虽然我们一大清早到了巴士站,但最后还是买了黄牛票,才搭到车。
       这之后,我在街上碰到了查鲁。查鲁看到我,高兴地从三轮车上跳下来打招呼,但我心里可还记着买车票被他放鸽子的那件事,不免很生气。查鲁这会儿又叽叽喳喳地说:“啊!对啊!对啊!买车票的事,那天塞车,所以我去晚了……”
       这算什么理由?就是因为塞车,被堵在路上?查鲁赶快又解释:“啊呀!没错!没错!其实是我忘记了……”
       岂有此理,当初我真是不该相信他。在气头上的我,不想理他便快步往前走,查鲁跟在后面追,还不知趣地问这次的旅行玩得可好。脸色已经相当难看的我,随便诌了三两句敷衍。这时查鲁已经跑到了前面,挡住了我的路。
       “既然旅行都平安地去了回来,不是No problem吗?那你为什么还在生气?为了已经过去的事还在生气,不是太冤枉,太不值得吗?”
       对查鲁的“No problem”我已经厌烦极了,因此面无表情地推开了他,此时查鲁又说:
       “一切都是在数千年以前,早就注定好的事,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不是吗?”
       说着这些话的查鲁,仿佛是从最底层的平凡三轮车夫,一下变成了解脱人生痛苦获得正觉的高僧。
       查鲁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学到这接受现实的智慧呢?长久以来我不断参加各种禅修冥想,都无法完全彻悟真理。查鲁是怎么得到的呢?对我来说真是百思不解又有点儿羡慕。
       离开马德拉斯那天的早晨,我约查鲁见面,除了结算我乘坐的车资以外,也算是告别吧。查鲁一听我要付车资,晃着身子又说大话了:“你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吧!我一点也没有关系。”
       我故作认真地说:“那么1卢比如何?”
       “No problem!Sir.”查鲁接着说:“如果你觉得给1卢比能给你带来快乐的话,就那么做吧。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钱对你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要紧的是你快不快乐。你觉得多少钱能让你快乐,就给我多少钱吧!我希望那是能长久带给你的真正的快乐!”
       伶牙俐齿、善解人意,但时而又令人厌烦、长相丑陋的查鲁,在一无所有的贫穷生活中,那自信夸张的“No problem!Sir.”口气,伴随响亮刺耳的喇叭声,奔驰在尘世中的模样,即使在离开马德拉斯许久,也挥之不去。对于已经拥有许多,却仍无法摆脱占有执著心的我,查鲁不啻是我心灵的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