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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我丢失了三姐的新伞
作者:刘立稳

《青年文摘(红版)》 2004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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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宗留下的习俗:女人出嫁时是要撑新伞的,可是伞丢了,三姐就那样低着头在雨中出嫁了。
       三姐离婚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刻登上了回乡的火车,心中埋藏多年的隐忧变成了现实?我一路忐忑不安。
       冬天说来就来了。前两天,天空还高挂着秋阳,冷不丁就来了一股寒流。回到乡下,所有的光线、颜色、味道都凉飕飕的。三姐没有打伞,站在挟雨的风中,身子单薄得像片树叶。
       坐在火塘前,三姐哭诉着这两年的遭遇,接二连三的洪灾,儿子因病夭折,丈夫绝情背叛……这样的不幸让三姐的每一个眼神都透着悲伤。我和三姐就是一根藤上的两片叶子,互相熟透了。不用吭声,她就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我默不作声地听着,希望这也是一种安慰。
       沉默良久,三姐幽幽地说,我跟母亲是同一个命,都是淋着雨出嫁的,一辈子都离不开眼泪的……我的心尖尖不由一颤,郁闷多年的一些往事怎么也压抑不住,一齐涌上心头。
       母亲一连生了三个女娃后,才终于盼来了我这个男孩儿,延续香火向来就是祖宗给村子里的女人定下的无形规矩,我的降临无疑是举家庆贺的事,但三姐的出生却伴着母亲的眼泪、父亲的沮丧。
       老家的村子临街,不多的田地,过多的人口。记忆里,贫困就像村子里的不治之症,尽管父母日夜操劳,生活依然过得相当艰难。三姐没有读完小学,就跟两个姐姐下地劳动,同时,三姐还要负责照看我。因此,我的课余时间总是跟三姐在一起。
       为了糊口,母亲常常到荷田去采莲,莲蓬成熟的季节,三姐就拉着我来到这片绿色汪洋之中。三姐虽只比我高出一头,却要挽着高高的裤腿下田采莲。
       在一个烟雨蒙蒙的日子,我正躲在村口的屋檐底下避雨,就见三姐边哭边从荷田边飞奔而来,惨白的脸,恐惧的眼,那是一张面对死亡的脸,母亲那天没能走出荷田。沉下去时,只有三姐看着,疯子般地尖叫,经历着一个孩子完全无法承受的惊恐与无助,隔了十几年的迷蒙烟雨,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三姐当时的脸。
       莲花开开谢谢,失去母亲的我变得脆弱而倔强。父亲是个绝好的篾匠,但绝不是绝好的父亲。我每天都跑到荷田边静坐,茕茕孑立地守望。父亲从不过问我的行踪,只是沉默地侍弄着各种竹器。这时,三姐却异乎寻常地坚强起来,像长者一样想尽办法安抚我。我却像跟谁赌气似的,丝毫不理会她的苦心。好几个傍晚,我就那样低垂着眼帘,倔强地坐在街口,任凭三姐说什么,只是木然地看着那些从荷田里出来的脚步,灵敏的、迟疑的、决断的、欢快的,各种脚穿上各种鞋,黑的、灰的、土黄的、蓝底碎花的,每一个脚步我都细细地数……一旁的三姐先是劝,再是求,然后就是哭,往往折腾到深夜,我才肯跟着三姐回家。
       当另外两个姐姐相继出嫁后,三姐代替了母亲出现在密密匝匝的荷田里。
       家里变得越来越冷清,父亲常去周围村子干活儿,回来不是酗酒就是沉默。是那种受了重创后的自暴自弃,只有三姐,依然对我嘘寒问暖,很少当人落泪。
       孩时的天空很多雨,像止不住泪的怨妇,即使到了9月,雨水也很少歇气。旁人下荷田的时候,三姐就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像男人一样一声不吭地下田,从荷田里出来的三姐,像浸在水底的水藻,浑身带着湿透后的疲惫,采来的莲子,她又一袋袋背到集市上去卖,积攒下来的钱,三姐从不舍得花,往往在我开学的时候,她才从枕头底下掏出这些零零散散的票子给我交学费。
       转眼我已小学毕业,长长的日子,完全是三姐支撑着过的。缺少父爱的我,意识里“三姐”就是母亲一样的字眼儿,柔和而温暖,无论是表情还是语调,三姐都像极了母亲。尤其是冬夜,我睁开眼睛,总看见屋子里漾着橘黄的光晕,渐渐地又漾出一个影子,似醒非醒之间,每次都差点喊一声“妈”,这时三姐总会及时改变气氛,开个玩笑,生怕我在深夜里触景伤情。
       我开始自卑是在进入初中以后,贫困的家庭,落伍的衣着,时时困扰着年少的心灵。初一下学期的学费,我都交不上。大概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怨恨三姐,怨她不能赚钱,甚至怪她除了采莲就没有别的本事。每次欠学费,我的怨恨就与日俱增,老跟她赌气。
       那天早上,我正背着书包准备上学。三姐抬头看了看天,说:“带上雨伞,天很低啊。”我头也不抬就往外走,三姐挡住我,一脸惊诧。我心里却相当委屈,那把木柄黑布伞早已破旧不堪,伞顶还有块抢眼的补丁。同学们一路上打开的雨伞就如朵朵鲜花,惟独我这把伞像一个枯萎的蘑菇,寒碜而尴尬。我由此十分害怕下雨,害怕雨天里撑着这把自卑的雨伞上学。难道这一切三姐就没有注意?三姐越是不理解,我越是气愤。眼泪终于洪水决堤似地汹涌而出,“不要管我,你又不是我妈!”我就那样不可理喻地挣脱三姐的手,飞也似的冲出家门。
       三姐并不明白我的心思,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更加小心谨慎地服侍着我,生怕一不小心又触痛我敏感脆弱的心,我依然像过去一样惧怕雨天,无数次被雨淋得湿透。
       三姐不可能知道我的这种虚荣,多年来,她一直穿着大姐二姐留下的衣服。干着男人一样的活儿,她觉得我们天生命苦,苦就是生活,除了适应,没有别的辙。更何况,她还在这个贫困家庭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即使她知道我的心思,也会因为一把雨伞的价格犹豫很久。多年以后,读冰心的《往事》,“母亲啊,你是荷叶我是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这句话陡然让我心中一动,只是在那个懵懂无知的年代,我除了获取,甚至连感激都不会。
       然而,不久以后的事却让我开始怀疑三姐。
       那天,我翻着家里的柜子,试图找到一件值钱的家什卖掉换把轻巧的雨伞,可就在柜子的底层,我发现了一把别致的花折伞,细细杆子上还焕发着金属的光泽。原来,三姐是个如此自私的人!这么漂亮的雨伞藏在箱底,是等着上街赶集时用吧,三姐肯定是卖掉了屋檐下那一袋晒干的莲子心,买下了这把伞。为什么不给我用呢?也许才买,还来不及给我?想来想去,我还是把雨伞放回了原处,等着她把雨伞给我!
       又是一个下雨的早晨,我在屋檐下踌躇不前,三姐见后立刻去拿雨伞,我极力扮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看见三姐提着的依然是那把褪色的破旧布伞。我将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便一头扎进密密麻麻的雨点中,任凭她如何呼唤叫喊,我眼前一片模糊,是雨水也是眼泪。
       这次,三姐肯定看懂了我的心思,她一定在屋檐下站立了很久,半晌才回过神来。
       第二天,三姐一大早就戴着斗笠出门了,像有重重心事。我没有在意这些,迅速从柜子底下找出那把花折伞,早饭都没吃,便匆匆出了门,这天并没有下雨,但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甚至还兴奋地唱起了刚学会的新歌。
       那天始终没有下一滴雨,我有点莫名的失望。放学时,路过镇里的经销店,里面挤满了买零食的学生,饿了一整天的我,破例买了五毛钱的牛皮糖。然后十分幸福地坐在水泥柜台旁有滋有味地咀嚼,来来往往的学生把小屋挤得非常热闹,时时有羡慕的眼光投向我,我旁若无人地嚼完这块糖时,商店里的学生基本都散了。我站起来,一拍书包,惊出一身冷汗,挂在书包上的那把花折伞丢了!一定是被人偷走了,我放声大哭起来:“谁拿走了我的伞……我的伞!”然而,谁也没有在意一把雨伞带给我的慌乱与害怕。
       丢了伞后的三姐沉默了好几天,没有任何前奏,一个礼拜后的周末就是三姐出嫁的日子,是父亲做的主,容不得三姐推却。
       三姐出嫁那天,没有嫁妆,没有鞭炮和锣鼓,天不温不火地下着细雨,临走时,父亲问:“伞呢,新伞在哪儿?”三姐眼圈一红,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腮帮,这是几年来,三姐最伤心的一次掉泪,父亲送给三姐的惟一嫁妆,早被我丢失了。三姐就那样低着头在雨中出嫁了。
       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这晚居然也哭了。他说,祖宗留下的习俗,女人出嫁时要撑新伞的,人生的飘摇风雨全靠这把伞挡着,一辈子的幸福也靠这把伞撑起。母亲就是淋着雨出嫁的,所以受了一辈子苦,郁郁寡欢的父亲没有一分钱的积蓄,却时时惦记着这把昭示幸福的伞。可是,三姐的幸福就这样被我丢失在风中。
       后来的日子,我就一直在无名的忧伤中度过。每逢下雨天,我就在人群中执著地寻找着那把丢掉的花折伞,没有,没有,直到毕业,我都没能把三姐惟一的幸福保障还给她。
       去县城读高中,三姐来送我,看着她日益憔悴的脸,我什么都不会说,上了车,我没再回头,而是偷偷抹掉感伤的眼泪。
       我大学毕业后,三姐的生活更加糟糕了。住在城里,每每听到三姐的不幸,心都会不由缩紧,三姐或许根深蒂固地认为,她的幸福是和那把雨伞一道被偷走的。她认了,谁也不怪,就怪自己命不好。
       勤劳、坚强、善良而懂得爱,我不知道这样的三姐为什么总是收获苦涩的青果?我试图解释,试图找到答案,但是更深的愧疚,让我除了沉默和伤心,什么都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