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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听鸟
作者:胡廷武

《青年文摘(红版)》 2004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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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所有动物的声音中,我最喜欢听的是鸟鸣。我自然没有也不可能见过所有的动物,但是一个从亚热带的中国南部的大山里走出来的人,见过的动物总也不算少吧,我在所听过的动物声音中作比较,的确没有一种动物的叫声,可以同鸟鸣相提并论。就比如说猫吧,它们蜷在主人怀里,不管主人在做什么,在做善举还是在犯罪,总是轻声地称赞:妙,妙!虽然显出万般温柔,可我却觉得多少有点虚伪。有时它们离开主人跑上房顶,声音就不那么温柔了,叫的还是那妙,妙!这回却是在赞美它们的情人,而且因为太浮躁,太迫不及待,已经变得怪声怪调。鸡呢,虽然母鸡的一声咯,可以表达出犹如我们文章中的逗号、句号、问号、惊叹号之类的复杂的语气,堪称一绝,但音色不好,而且横竖只是一声咯也显得单调;公鸡的啼鸣是很伟大的,声音也很高亢,但我不得不说出我真实的想法——它那声音有点像太监在喊。狗呢,狗的叫声总是恶狠狠的,谈不上丝毫的美感;狗是最忠诚的动物,这一点它的排行应在人类之上,可它的可贵在品格,不在声音。猪呢,猪的声音令人厌恶,它们的哼哼,只能表达两种情绪,即饥饿时的烦恼和吃饱以后的满足。马呢,马平时的叫声像一个人在高声大笑,这种张狂有点令人不愉快;惟一使我感动的是它的悲鸣,那是用整个的生命和情感仰天长啸,但我们不能老期望听到它的哀嘶,因为欣赏痛苦哪怕是动物的痛苦都未免不高尚。至于豺狼虎豹之属,它们的叫声多半旨在制造威严,不会有人在毛骨悚然之际来欣赏令他们恐怖的咆哮。
       鸟的叫声可就不同了,首先它是最优美动听的,除了鸟类之外,没有一种动物的叫声会这么清脆悦耳,这么透明纯净,乐器中的竹笛或是黑管的音色勉强可以和它相近,但那正是人类崇拜和模仿鸟鸣的证据。鸟声既然可以作为音乐来欣赏,那么它也就同音乐一样,可以影响人的精神和情绪,激发人的幻想。“鸟鸣山更幽”这句诗,说明鸟的叫声可以制造清静的氛围。我们得承认,凡是人这种动物聚居或活动的场所,到底少不了俗气、铜臭气、杀气,不复有清静可言的,而大凡鸟类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啼鸣的地方,总是远离尘世、人迹罕至之所在,所以,听鸟儿们的鸣叫,会有一种超凡脱俗之感,无忧无虑之感。
       目前世界上的鸟有九千多种。最大的鸟是鸵鸟,高可以达到两点五米,重量可达一百二十五公斤。最小的鸟是蜂鸟,也就是拇指那么大,而重量大概同一粒蚕豆相若。每种鸟都有自己的声音,鸟类的叫声之丰富,不亚于人类语言的多种多样。当然同人类的语言相比,鸟类的叫声大多只是一个简短的词组,甚至只是一个音节,但也有的可以说出一个短句,甚至可以朗诵上千行曲折回荡的抒情诗。在某些特殊的时候,鸟的叫声不仅会给艺术家,而且也会给普通人以深刻的启示,这种启示的奥妙莫测、不可捉摸,犹如上帝的话语。布谷鸟也就是杜鹃提醒人们播谷,是大家所熟悉的了。在我们家乡有一种鸟叫的是“老倌好过”,也很奇特,似乎是在指出一种情景,即小镇民风淳厚,尊敬老人,所以一般老年人在度过了辛苦劳作的青壮年之后,日子是比较好过的。但这种鸟儿暗示人们盼望老年,似乎多少有点消极。
       我小的时候见父亲养过鸟儿,有时是一只八哥,有时是一只绿豆雀,而多数是养画眉鸟。那时候,出我家的后门,下一个小坡就是一片树林,树林里有一棵很大的黄桷树,又有一棵同样很大的核桃树,百十只鸟儿终日在繁枝密叶间歌语喧阗。我爱同小朋友们一起,在林子里听鸟叫,我们有时躺在铺着厚厚的树叶的林间地上,仰望着高远的蓝天白云,一听就是半天,那是我们听得到的最好的音乐。相比之下,父亲的那只鸟儿的独唱,显得落寞而且似乎多余,因此叫去侍候它时,我就不大尽心。
       1980年,我回到故乡滇南一小镇省亲。
       两个童年时代的朋友老憨和铜匠要带我去老熊箐听鸟叫,说有车,当天就可以来回。
       他们带我去的地方,是一片山间平地,整个平地上长满了竹子,似一望无际的摇荡着的碧水。我们在竹林深处找到了一片空地,一大半全是草地,边上有一股泉水流过。我们在草地上坐了下来。这时太阳已升上竹梢,是十点钟左右,林子里恐怕有上千只鸟儿在啁啾争鸣。有的像嘹亮的短笛,像悠扬而音色多变的黑管,像圆号,像萨克斯,还有的像巴松也就是俗称大管的那种,这种乐器的外形同遍布云南的竹筒水烟袋几乎一个模样,就是这些林林总总的乐器,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在野外演出的交响乐团;这其中有高音、低音、促音、花音,有上下滑音、颤音,还有像滇南姑娘说话一样的咏叹调,各种各样的旋律和音色,组成上百个声部;从这些鸟声中还可以听出丰富的感情色彩:庄重、缓慢、悠扬、急促、坚硬、柔和、活泼、轻微、响亮、平静、热情……这一切,与风声、林涛声和竹林深处丁东的泉水声,组成一曲美妙无比的轻音乐,不过我不相信人类可能演奏出那么自然、清新和毫无功利之心的乐曲。
       这算不上什么奇遇,一般人走进树林里或其他鸟类集中的地方,都可以听到这样的演奏。那天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在所有的鸟叫得正欢的时候,忽然在这个背景之上,出现了一个非常嘹亮的声音,接着又出现了一个同样非常嘹亮的声音,正像交响乐中突然出现的高亢的、盖过一切的短笛声那样。铜匠说这是画眉鸟来了,而且他十分肯定地说,是两只雄的,它们是在为同一只雌画眉歌唱。开初,这两个声音此起彼伏地鸣叫着,同其他鸟叫的声音交混在一起,但是过了一阵,其他鸟叫的声音逐渐稀落下来,最后就只剩下两只画眉鸟在唱了。这样我终于见到那两只鸟儿了,它们站在邻近的两枝竹梢上,一只是黑色的,另一只是黄色的。
       一场鸟类歌星对抗赛就这样开始了。两只画眉鸟有时是同时唱一个旋律,不消说这是齐唱;有时虽然也是齐声唱,但旋律不同,这应该叫二重唱;有时是一只唱完一两句另一只再唱一两句,这自然是对唱了。它们的唱法,完全符合人类音乐理论的规范。最妙的是,在歌唱休止的几个拍子的间隙中,它们还会在竹杆上很有风度地迈上几步,那是在向它们的女友卖弄风雅。这两只鸟为了荣誉、为了一件战利品——一只雌画眉,使出浑身解数,不知疲倦地歌唱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后,那只黑画眉的声音依然那么清脆,那么明亮,那么水润,那么灵巧多变。而那只黄画眉的音色却渐渐嘶哑,不时发出一两声短促的雌音,最终它居然从竹梢上一头栽下来,摔在了我们对面的草丛中。铜匠说:“它自杀了!”我大吃一惊,一败之辱,竟至于如此吗?在我想着的瞬间,一只黄鸟冲天而起,这就是两只画眉为之泣血而讴的雌画眉,接着那只战胜的黑画眉尾追而去,它们迅速变成两个小黑点儿,消失在天外。
       在画眉鸟的战事结束以后,所有的鸟儿又开始以各种各样的声音鸣叫起来,轻音乐又优美地演奏下去。我们走过去,想在草丛中找到黄画眉的尸体,可是百寻不见,也许它已经悄悄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