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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钟和表
作者:肖复兴

《青年文摘(红版)》 2004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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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表,一个词,两个意思:钟是钟,表是表,绝对不是一样东西。表是戴在腕上的或揣在怀里的,肌肤之亲,形影相随,属于私人;钟是摆在外面的,哪怕只是一只床头的小闹钟或是一座墙上的挂钟,和人也有距离。如果钟悬挂在大街的钟楼之上,其公共性明显地区别于私人性的表。你可以把表当成自己的宠物,养在自己的手边,任你自己尽情地摩挲,但要想看真正意义上的大钟,你只能到外面去了。
       一般而言,表是一夫一妻的配置(很少见一人戴两块手表的),钟则是大众情人,你什么时候走到大街上,她们都如同打开电视就能够蹦出来的主持人一样,老远就媚眼十足地候着你呢。当然,钟的性别并不见得一定非女性莫属,如果把手表比作小家碧玉,那种屹立在大街上钟楼上的大钟,则是巍峨凛然的男人大将军。钟和表的搭配,是阴阳匹配,对位在时间之河的此岸与彼岸,既可以在家享“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之乐,又可以出外观“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之景。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这样的说法,我是确信不疑的。先不说表,单只说钟,最初的感觉源于到故宫的钟表馆,小时候看里面陈列着各国进贡清廷的各式钟表,突然之间,乱钟齐鸣,那金属质感一般脆生生的响声回荡在钟表馆里的时候,真是吓了我一跳。事过多年,看电视连续剧《走向共和》,被慈禧废掉的光绪皇帝,幽闭在宫廷中摆弄着这些钟,让这些钟一起发出响声,那种声音古怪迷离,仿佛从冥冥中的另一个世界飘来,让人不寒而栗。小时候,我家住在前门附近,从故宫出来,我第一次有意识地抬头看一眼前门火车站钟楼上的钟和东郊民巷银行大楼上的钟,钟高高在上的感觉,尤其是回荡在空气中的响亮的钟声,随尘埃一起飘散落定,有一种洞悉世事与俯视苍生的威严。
       这种感觉,一直到20年前我第一次出国,蓦然重新兜上心头。在莫斯科的红场上,我见到了梦中久违的克里姆林宫钟楼上的大钟。已经是晚上八点,夕阳还辉煌在红场上空,多明戈男高音一样的钟声在阳光中激情四溢地荡漾。想起“文化大革命”中自己曾经写下过“要把克里姆林宫的红星点亮,要把克里姆林宫的钟声重新敲响”的诗句,如今真的听见了克里姆林宫的钟声,并没有经过我们的重新敲打,就在旁若无人地回荡,心里对它的感觉忽然有一种畏惧,那是对时间的畏惧,逝者如斯,克里姆林宫的大钟还在,而一代人的青春已经不再。
       和钟邂逅相逢,最神奇的一次在捷克的首都布拉格。天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而且午饭的时间已到,主人坚持一定要去看看老城广场的一座老钟。那是市政大厅的塔楼上中古时代的一座天文老钟,钟楼非常别致,由上下两个大钟组成,上面的钟代表着年月日,下面的钟上由十二个月不同的画面围成一圈,两侧各有一扇蓝色的窗户。每当正点到来的时候,钟的顶端会出现一个骷髅敲钟,两扇蓝色的窗户里次第走出十二个信徒,他们是太太鬼、流浪艺人、读书人、花花公子……代表着社会的各个阶层,手里举着各自的象征物品:十字架、书、剑……代表着不同身份的人,在纷纷向人们鞠躬致敬。他们走完一圈,骷髅敲完钟退去之后,会跳出一只公鸡仰着脖子来打鸣。据说,骷髅的出现是要告诉人们死亡对任何人是一律平等的;公鸡打鸣象征着希望,提醒人们谁也不要放弃希望。被主人疾步匆匆地拉着赶到这座钟楼下面,是中午十二点刚刚要到之前,为的就是看这座天文钟的表演。雨越下越大,这里仍然是人山人海。据说,当时将这座奇特的古钟造好之后,市政府派人将造钟的钟表匠的眼睛扎瞎,为的是让这座古钟绝无仅有。钟表匠气愤之极,便将钟的装置破坏,使得好长时间钟无法走时。几个世纪过去了,钟依然生机盎然摆动在我们的面前,骷髅照样敲钟,公鸡照样打鸣,十二个信徒照样次第而出向人们致敬。老钟的诞生和存在,是人类精神文明的产物,是谁也破坏不掉、垄断不了的。面对战争,或者强权,钟都是这样有着长久的生命力。到了该敲钟的时候,布拉格老城广场的古钟一样跳出骷髅、公鸡来敲钟、打鸣,稍稍提醒我们一下关于死亡和希望这样永恒的话题。
       如果说表是属于我们私人的珍藏,吻合着我们的心跳脉搏,悄悄地滴答着我们的生命谱线;那么,钟,无论和你邂逅相逢的钟是新是老,它们则是属于我们生存的背景空间,既敲响出现在进行时态,也回荡在历史的苍茫回忆之中。手表也许是你的红颜知己,相伴你的终生;钟可能是你的智慧老人,指点你的迷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钟自鸣。
       没错,月到波心、风生袖底的手表,是一首珠圆玉润的柔板小令;霜鬓如雪、青铜器一样的老钟,却是一则沧桑纵横的伊索寓言。腕上风云,可以花香灯影,柳暗烟笼;空中钟声,却可以是日照江山,星垂平野。更何况,再名贵的手表,可以是属于你自己;再破旧的老钟,纵使你花钱买下,也不仅仅属于你自己。手表是一株芳香迷人的君子兰或熏衣草,老钟却是一棵参天的大树,哪怕是一棵枝叶凋零的树。树,属于天空;钟,属于世界。表,属于时间;钟,属于岁月。是的,它们的区别就是这样,就像一个明喻一个暗喻一样,就像一个散文一个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