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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七天里的左右手
作者:郭敬明

《青年文摘(红版)》 2004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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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坚决而果断的铃声宣告了高一期末考试的结束。在铃声持续的三秒钟内我迅速地把一道选择题由A改为C,然后义无反顾地逃出了考场。
       外面还在下雨,从昨天晚上一直下到现在,缠绵悱恻得没有一点夏季暴雨的味道。昨晚下雨的时候我说这雨肯定在一小时之内停,结果这句话很可能被天上神仙听到了,所以他有些小气愤:凭什么一个小人物命令我呀?于是天公拉开架势下个没完没了。
       看,我这人挺倒霉的,任何人包括神仙在内都不怎么给我面子,顺我心意。
       于是我学着姜武在《美丽新世界》里的样子指着天喊:“如果我考砸了,这雨就马上停。”当然雨还是下得欢快,我为自己的小聪明窃喜不已。
       正当我背着书包准备逃回家的时候,广播中传出校长那明显是模仿国家领导人的拖得很长的声音:“同学们回教室,召开广播校会。”
       接着我就听到了一声气壮山河史无前例惊天地泣鬼神的叹息——几千人的大合唱我听过,几千人的大合叹我却是生平第一次听到,真是让我开了耳界。
       整个教室像一台没有图像的电视一般哗哗乱响。在无边无际的喧闹中,校长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传来,我没有听清楚,只听到“文理分科”四个字。
       在那一瞬间我感到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咚”地一声重重地砸了下来。
       胸腔中有块小小的东西“砰”地一声碎掉了。
       不是说不分文理科吗?不是说就算要分也要到高二结束才分吗?怎么说分就分呢?
       我胡思乱想把自己弄得很紧张。其实我从初三就开始担心文理分科的事儿了,但我这人天生慢性子,凡事一拖再拖。所以当我听到高一结束不分科的消息时我高兴得要死,我想我又有一年的时间可以拖了。
       可现在我知道自己完蛋了。我是真的完了蛋了。
       我文科全年级二十一名,理科二十二名,势均力敌,不分上下。本来我很知足,但现在我却有点希望自己是小A那样的——文科方面是聪明绝顶的诸葛亮,理科方面却是扶也扶不起的阿斗。那我就可以屁颠屁颠地头也不回地奔文科去了。
       但问题在于理科就像我的右手,文科就像我的左手。我吃饭写字用右手,但翻书打牌却习惯用左手。
       生存还是死亡是哈姆雷特的问题。
       现在左手还是右手却是我的问题。
       班主任走进教室,周围开始安静下来。她说她要谈谈文理分科的事儿。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告诉我们二中的文科没有理科好;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劝我们都选理科以便留在本班;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告诉我们二中的文科生就像玻璃窗上的苍蝇,前途是光明的但道路是没有的。但我以为的通常都不会正确。
       她告诉我们学校答应给我们年级的文科生配最好的老师,所以想读文科的人请放心地去。
       这是个致命的诱惑,我觉得心中的天平有点倾斜了。
       讲完之后老师笑容满面地问我们:“你们是读文还是读理呀?”我的感觉像是她在问我:“你是砍左手还是砍右手啊?”在我还没有做出选择之前全班就已用响亮的声音回答:“理——科——”
       我看到老师笑得很满意。
       当众人散去的时候,我轻手轻脚地走上讲台,对老师说我要一张文科填报表。尽管她很诧异但她仍什么也没问就给了我一张。我趁机问她:“老师,我是适合读理还是读文?”老师说:“你很特别,我觉得你文理都合适。但你读文也许走不了读理那么好的学校。”既然老师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怎样呢?我乖乖地退下来,心中的天平重新倾斜回来。
       我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出了校门。我忽然想起原来高三一个学生说的话:
       “天这样东西么是专门让人担心刮风下雨以及会不会塌下来的,地这样东西么是专门让人害怕地震岩浆以及会不会裂开来的,时间这样东西么是专门让人觉得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全宇宙的,高考这样东西么是专门考验我们是不是会疯掉的,分科这样东西么是让我们知道从小接受的‘全面发展’教育是根本错误的。”
       我伞也不打地走在雨中,很是悲壮。
       天气热得简直不像话。温度越高物质越不稳定,化学如此,思维如此,心情如此,此原理放诸四海而皆准。我像只郁闷的猫在客厅里来回游荡,一边看着坏掉的空调一边望着左右手不住叹气。
       热。烦。又热又烦。
       我望着手中的文科填报表不知是否应该下手。7月3日放假,7月10日返校选文理科,我有七天的时间可以考虑左右手的问题。但现在已经7月7日了,我的时间不多了。
       文科表上一共有四栏:家长意见,班主任意见,学校意见,最后才是自己选择文科的理由。于是我发现自己的意愿被摆在无足轻重的地位。发现这一点时我惊诧不已,我还一直傻傻地以为念书是个人的事儿呢!
       于是我很听话地去问我的家人,从父母一直问到爷爷奶奶再到表哥表妹,结果每个人都斩钉截铁地从嘴里蹦出俩字儿:理科。我心中的天平大大地倾斜。
       我想到打电话问小A。他说晚上来找你好不好?我说好。
       小A晚上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看《焦点访谈》,他说出去走走?我说好。
       大街上的霓虹已经升起来,整个城市显出一份与白天截然相反的味道,地面仍然发烫,空气却开始降温。
       小A说你理科那么好为什么要读文科?
       我说因为我想念中文系。
       小A说你知不知道现在选中文系被认为是走投无路的选择?
       我说我知道但我就是想念中文系。
       小A说我知道你写一手好文章,但有没有哪所大学会因为你发表的十几篇文章而收你呢?天底下写文章的人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广告牌掉下来砸死十个人,九个都会写文章。
       我说是啊天底下写好文章的人不要太多哦,我郭敬明算什么东西。
       于是天平严重倾斜,大势已去,我的左手回天乏术。
       回到家,我告诉父母我决定了:我读理科。父母立刻露出一副“早该如此”的表情。而我自己却没有那种终于做出决定如释重负般的高兴。
       没有人是被砍掉了左手还会高兴的。
       决定做出之后我开始疯狂地看小说,说是为了补偿也好最后的晚餐也罢总之我看得昏天黑地。这样的结果并没有“让我一次爱个够”,然后转身“走得头也不回”,相反我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我发现我永远也无法放弃我心爱的写作,也无法松手放开我心爱的中文系,我的左手握着文学,就像乞丐握着最后的铜板舍不得松手。
       于是凌晨五点我悄悄起床,像个贼一样在自己的屋里填好了文科表。我趴在写字台上一笔一画写得很虔诚,当我写完的时候一缕霞光照进来,照着我的左手。很温暖。
       我想我的父母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同时我又安慰自己:你是独立的你很有主见你真棒。但我做梦的时候又有人对我说:你是盲目的你不孝顺你真笨。心中的天平剧烈地晃动,我不断地做出决定又不断地把它们否决。
       7月9日的晚上我很早就倒在了床上。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死活睡不着。脑子里的问号像赶集的人流似地挤出来。
       砍掉左手还是砍掉右手?
       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右手?
       ……
       7月10日。早上八点,我静静地坐在桌旁喝牛奶。母亲问我:决定选理科了?我在喉咙里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我下定决心,如果这次文科考进了全年级前15名就选文。
       我到学校的时候同学基本上都来齐了,我发现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把分科当回事。我问了十个人,十个人理所当然地告诉我“理呀”,没有一个人选文。没有一个人。
       成绩单发下来了,我看到文科名次下面写着“18”。我的头都大了。按理说我应该放弃,可我不甘心。
       老师收文科表的时候只有小A一个人走上去。那张表格被我死死地捏在手里,我想坦然地走上讲台交给老师,但我发现自己站不起来。我就那么定定地坐着,直到老师说“放学”,直到同学全部走完。
       我看到了我的软弱与无力。
       我看到了我被禁锢的自由。
       我看到了我的中文系。
       它现在在对我挥手说再见了。通向中文系的大门缓缓关上,就像紫禁城的城门一样缓缓关闭,带着历史的凝重把美丽的斜阳就那么关在了门外。
       突然间雷声轰鸣,大雨降下来。不过既不温柔也不缠绵,雨点是向下砸的。
       我像七天前那样冲进雨里,同时我想到了张国荣的《左右手》。
       “从那天起我恋上我左手,从那天起我讨厌我右手。”
       我把文科表丢掉了,我满以为它会借风起飞,结果它一下就掉到了地面,然后迅速地被雨水浸透了。纸上的黑色钢笔字迹渐渐变得模糊,最终消失干净。原来“白纸黑字”也不一定就是不可更改的东西。我确定自己发现了什么但我说不清楚,我为我说不清楚的什么感到悲哀。
       我确定自己流泪了,但我分不清脸上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水。
       不知是那天雨特别大还是我走得特别慢,总之我回家后就发烧了。睡了两天后我才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打点滴。床边围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大家人。我告诉他们我选的是理科。我希望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他们抹着眼泪说:“孩子,你别读理了,你选文吧!”然而他们却告诉我:你的选择是对的。
       于是我悲哀地发现电视剧真的不能同生活划上等号,尽管我一千个一万个希望它能像真的生活一样。
       胸腔中那块小东西这次碎得更加彻底。我隐约地看到我心爱的中文系在天边向我微笑,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很难过,我躲在被单里悄悄地为我的左手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