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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曹禺·孙美人·王昭君
作者:程亚林

《读书》 2007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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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过田本相《曹禺传》的人都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画家黄永玉给曹禺写过一封信,坦诚表示:“我不喜欢你解放后写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了伟大的通灵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一般认为这是评价曹禺戏剧的“确论”,包括被评价者本人看来也同意。一九八三年春,曹禺之所以要当着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和英若诚等人的面朗读这封信,很可能是因为这封信于他,的确“心有戚戚焉”。
       不过,在我看来,曹禺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五幕历史剧《王昭君》,尽管是奉命之作,却因塑造了“孙美人”这个人物,并在王昭君身上注入了“人格平等”思想而使上述“确论”有那么一点“不确”。
       孙美人是完全虚构的人物。剧本中说,她被汉元帝之前的皇帝选进宫来时才十几岁。但四五十年来,她六十多岁了,从来没有得到过以前皇帝和当今皇帝的召幸。不过,她也从来没有灰心丧气,从来没有忧郁、痛苦、愤怒、绝望,而是每天都充满“理想主义”壮志,“乐观主义”豪情,等待皇帝临幸。她永远生活在梦里:“从前她明白的时候,总说她母亲生她的时候,梦见日头扑在怀里,才生下她来。选进了后宫,全家都说她定要当皇后的。她天天梦着万岁宣召她,天天打扮得这样好,五十多年了。”她的壮志和豪情却似乎可以让时间停滞,心灵和思想冻结。她永远相信自己只有十九岁(后来又说二十岁,说是冒着杀头的危险瞒了一岁),而在剧本里,曹禺也故意将年龄、时间等问题写得模模糊糊,制造一种因时间停滞而使记忆混沌的气氛;她永远穿着“五十年前的宫妆”,永远“打扮得很艳丽”,永远弹着琵琶唱那首“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老歌,永远像王昭君的姑姑姜夫人教导王昭君的那样,“一天到晚,只要想这一个念头——皇帝”。更令人惊奇的是,时间、环境和不幸遭遇似乎也真的对她不起作用,即使“头发完全白了”,“仿佛是从地下宫殿挖出来的一个女人”,但她仍然“幽闲沉静”,“心情、神态,还像是一个安静的,使人同情的少女”,“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在一种永远是春光明媚,等待皇帝宣召的世界里”。这也就是说,生活在专制皇帝直接滥施淫威的后宫里的她,已被一种特别强大的专制观念所吸摄,所笼罩,所控制,完全将唯一的、忠于皇帝的观念渗入到骨髓里,融化在血液中,变成了一个永远在梦游的白发红颜疯美人,一个美丽的怪胎。
       更令人感伤的是,她一听到自己喂养的鹦鹉连叫“万岁到了,美人接驾”,便急急忙忙叫昭君给她装扮起来,尽管所谓“装扮”只存在于自己的想象里:她先是要昭君拿着青铜镜为她前照、后照、左照、右照,然后问“发髻够高吗”“衣袖够宽吗”,得到满意答复后,又要戴各式各样的首饰和佩饰,特别是所谓皇帝赐下的小玩意儿。这些首饰和佩饰她或者没有拿到手,或者根本不存在。不过,对于早已沉浸在喜悦里,陶醉在幸福中的她来说,这些事实都不是事实,她反而视无形为有形,在虚拟中认真做戏,自欺欺人地精心“装扮”。比如,昭君从自己头上取下玉搔头递给她,她没有接住,落在地上断了,她却“仿佛接住了,优美地插在自己的发髻上”。再如,她要的双明珠、金跳脱、蕙香囊、双鸳鸯等饰物,自己没有,昭君也没有,但为了不扫她的兴,不驳她的面子,不破坏她的操练,昭君只得善意地谎说孙美人你自己已戴上了,她也绝对相信这些话,相信那些东西已经在自己头上、腕上戴着了,衣裙上挂着、系着了,还要照着镜子,在幻觉中肯定它们的存在,连连自我欣赏地说“好看”。她真正换上的,只有昭君的红罗裳。但一听到鹦鹉连声说“孙美人,你好看,你年轻”,她就顾盼生姿,顾影自怜,心满意足。这种荒谬的认真做戏,她几十年来不知操练了多少次!她的全部生命也就付给了那种等待和这种操练。但等来的是虚无,操练的也是虚无!我们在她视无形为有形的虚拟中,仿佛看到深埋在沉闷乃至死寂中的僵尸在不断重复地自我折磨,自我戕害,深深感到了被异化的灵魂震撼人心的愚昧和荒谬。
       最惊心动魄的结果终于被她等来了。刚刚被鹦鹉、昭君哄着装扮好,皇帝真的派老黄门来宣召她。但去的地方不是当今皇帝的寝宫,而是先皇帝的坟墓。“在坟里的先皇帝,驾崩了的先皇帝,说是给当今的皇帝托了梦,说他在坟里寂寞得很,要人去陪,要从前的美人”,所以,当今皇帝终于想起了这个先皇帝封的美人。她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不过是在坟墓里实现,是通过殉葬的方式实现。她几十年的等待,几十年的操练,都是为了奔向一个目的地:先皇帝的坟墓。她几十年的心血,几十年的执著,全凝成了一个词:殉葬。曹禺设计这个结果时,心灵一定在淌血!
       更惨不忍睹的是,“她出门刚上车,就问‘到哪里?’黄门说‘去见皇帝!’她欢喜过度,一下子就断气了”,真是“喜心翻倒极,薄命竟呜呼”,为“殉葬”而在“欢喜过度”中送了命。曹禺写下这个残酷的黑色幽默时,很可能泪雨滂沱!
       这个形象的塑造,无疑包含曹禺对社会历史、政治文化的深刻反省,也亮出了他心中沉埋已久的“通灵宝玉”。专制制度必然生成依附性人格。具有依附性人格的人,必然任人宰割并为之殉葬。所以,“孙美人”这个形象鲜明生动,含义丰富深邃,耐人寻味,启人以思,是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响当当的典型,完全可以当“共名”使用。
       再说王昭君。诚如曹禺在剧本所附的《献辞》和《关于〈王昭君〉的创作》中再三提到的,这个人物完全按周总理一九六○年以前的指示创造,将历代文学作品中“哭哭啼啼”出塞的王昭君变成了“笑嘻嘻”出塞的王昭君。但要落实这一指示,必须给出“笑嘻嘻”的理由。曹禺设计的理由大致有四:一是王昭君的父亲新婚一月便离家戍边,四年便死在塞外,与塞外修好是他的遗愿。二是王昭君入宫三年未得召幸,孙美人的今天很可能就是她的明天。三是她在宫中读过《庄》、《骚》,有“大鹏”之志和“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坚强意志。四是具有人格平等思想。她在后宫遭遇和见识了许多不公,深感在人格上受辱后,便能站在人格平等的立场上来审视皇帝。当姜夫人为她晋升“美人”、求皇帝召幸四处奔走时,她敢说:“见皇帝,我已经不再想。就是见了皇帝,又能怎么样?”当她下决心不做“孙美人”式的“王美人”,向后宫官员表达了出塞愿望,去参加皇帝和匈奴单于的“殿选”时,也敢想:“怕什么!难道皇帝不也是要百姓们供养。”还在后宫和参加“殿选”时大唱禁唱的“乡俚下民”情歌《长相知》。出塞后,也能与单于、公主、奴仆以及宫外下层人民平等相处,相信“汉匈无别”,人心“都是一样的”,促进了汉匈友好。在我看来,第四条理由最为重要,因为只有具有人格平等思想,昭君才能告别依附性人格,冲决阶级、性别、种族藩篱,平视君王,走出“黄金牢笼”,自请出塞,坚信民族之间可以实现和平。在依然按“既定方针”办事的一九七八年,曹禺强调这一点,也是对“以阶级斗争为纲”、“四人帮”法西斯专政造成的人格严重不平等现象以及闭关锁国制的批判。
       当然,赋予昭君人格平等思想并非自曹禺始。一九二三年,郭沫若在话剧《王昭君》里就让王昭君面斥汉元帝,说他草菅天下男女命运。甚至早在东汉末年,就有人塑造过具有人格平等思想的王昭君形象。不过,它如拍击巨石的惊涛,遇到强大阻力后,遽尔消退,几至于无。其影响之微,微到令人遗憾甚至愤怒的程度。说说这个故事,更能让我们体会到曹禺不容易。
       据逯钦立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考证,收在托名蔡邕所著《琴操》中的《怨旷思惟歌》及其题解,出自东汉末年无名氏之手。题解说,王昭君是齐国王穰(另一版本作王襄)之女。她十七岁时便以“颜色皎洁”闻名于齐国。父亲见她“端正闲丽”,有异于人,便拒绝了所有求婚的人,将她献给汉元帝。但“叨备后宫”五六年都没有得到皇帝召幸,于是自悲独居,心有“怨旷”,用故意“不饰其形容”这种不合作姿态表示抗议,达到了“元帝每历后宫,疏略不过其处”即让元帝不见她的目的。后来,匈奴单于派使者到汉朝贺,元帝“陈设倡乐,令后宫妆出”,昭君于是“乃更修饰,善妆盛服,形容光辉而出”。从逻辑上说,早已与汉元帝不合作的她不可能为争宠而去,而是在无预知的情况下,利用这种机会,为争取出塞而去,冒险而去。所以,一听到匈奴使者代单于求汉女,元帝又说“能行者起”,她便飞快离开自己所在的位置,走到元帝面前,说出了既讽刺元帝又表达了出塞意愿的话来:“妾幸得备在后宫,粗丑卑陋,不合陛下之心,诚愿得行。”使元帝又“惊”又“悔”,碍于匈奴使者的面子,不得不放行。到匈奴后,“单于大悦,以为汉与我厚,纵酒作乐,遣使者报汉,送白璧一双,骏马十匹,胡地珠宝之类”,促进了汉匈友好。昭君因“恨帝始不见遇,心思不乐”,又“心念乡土”,便作《怨旷思惟歌》。后来,又因为不愿遵从夫死必须嫁给亲生子的“胡俗”,自杀而亡。尽管所谓“胡俗”是无知瞎说(在它之前的东汉班固《汉书·匈奴传》说,昭君在呼韩邪单于死后,嫁给了继位的单于,但不是她的亲生子,而是呼韩邪单于与比昭君年龄大很多的妻子所生的儿子),但它塑造的昭君形象有两点大可注意:一是她能用不合作姿态抗议元帝,用故意打扮得“形容光辉”的形象刺激元帝,用反语讽刺元帝,充分表现了挑战性和人格平等思想。二是能在无预知的情况下冒险而行,毅然做出决定,又表现了冒险精神和大胆机智。而在《汉书·元帝纪》里,她仅仅是元帝赐给单于的“礼物”之一,仅仅是一个有姓名的干瘪符号。在后出的南朝刘宋范晔《后汉书·南匈奴传》里,她虽然有自请出塞的举动,但那是知道了元帝的敕令以后,“乃请掖廷令求行”,不是贸然打扮去见元帝和单于使者的冒险而行。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古代后来出现的文献里,昭君形象已少有甚至全无这种光辉。这些文献都像《后汉书·南匈奴传》一样,根本不涉及她的冒险精神,描写她的挑战性和人格平等思想也属罕见。除白居易在《昭君怨》里可能代昭君说过“自是君恩薄如纸”这样的话(因为另一版本作“自是命卑薄如纸”),王安石在《明妃曲》二首之二中代她说过“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这样的话外,其他文献均不及此。相反,为汉元帝找替罪羊,增加收受贿赂的画师毛延寿等人物,让元帝“案图召幸”,扮演受骗上当的角色,削弱甚至泯灭昭君的挑战性的文献,比比皆是,蔚为风气,其代表作品是晋代葛洪撰的《西京杂记》卷二,南朝刘宋刘义庆撰的《世说新语·贤媛》所记昭君和画师的故事。南朝梁代的刘孝标明明见过《怨旷思惟歌》及其题解,但在为《世说新语·贤媛》昭君条作注引用该题解时,也删去了昭君抗议、冒险、讥刺等情节,消解了她的挑战性、人格平等思想和冒险精神。而它们都是现存有关昭君的文献中,接着《怨旷思惟歌》及其题解陆续出现的文献。在这种强大影响下,后世以斥画师、叹薄命、思汉廷甚至恋君王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就堆垛而出,泛滥成灾,使全无挑战性、人格平等思想和冒险精神,“哭哭啼啼”出塞的昭君形象成为文学作品中和舞台上的标准模式。于是,《怨旷思惟歌》及其题解所描绘的昭君形象湮没一千七百多年,直到“五四”运动余波犹在和“新时期”曙光已现时,才不同程度恢复。检讨其中原因,恐怕也与专制制度的高压愈演愈烈,依附性人格越来越普及有关,不能不令人感慨,令人嘘唏!所以,曹禺能重提人格平等思想,并非易事。如果考虑到人格平等是一切平等制度设计的基础和前提,平等是人类社会必不可少的用以改善社会的道德理想之一,其意义就更加深远。茅盾、吴祖光读过《王昭君》(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后都有诗赠曹禺,或者说“阅尽风霜君更健”(《赠曹禺》),或者说“万家宝笔有惊雷”(《读〈王昭君〉》),当非朋友之间的应酬虚语。曹禺一九八○年访美时,敢将此书赠给夏志清,也说明他自己对这部作品不是一点“底气”也没有。他尚未写到的冒险精神,也为我们塑造昭君新形象留下了空间。总之,我认为“确论”应来一点修改,不说“一个也不喜欢”,不知黄永玉先生及其他专家以为然否?
       又据曹禺在《关于〈王昭君〉的创作》中说,他读过《怨旷思惟歌》及其题解。但那个版本提供的故事是,“王昭君为了避免父亲受害,毅然出面进宫”。而我读到的被逯钦立称为众多版本中“最善”的平津馆本和黄氏逸书抄本所收“世违本”,都没有这样说,而两个版本的文字又几乎全同。不知曹禺看到的是哪个版本。也许,比较它们,又是一桩乐事。
       二○○七年八月于珞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