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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琴声
作者:李大兴

《读书》 2007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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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前从图书馆借了一盘阿劳弹的肖邦的华尔兹,听得很感动。这些华尔兹是我最早听到过的肖邦乐曲,算来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后来我爱听的是肖邦的夜曲,尤其是鲁宾斯坦的演奏。可是这些华尔兹是那样熟识,熟得音乐本身也构成了记忆的一部分,一道有时优美有时忧伤的背景。
       很多年前,我曾写过大意如下的一段话:一个人的一生由一个又一个故事构成。这些故事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关联,而它们本身也不一定有什么开始与结局。将支离片断的人生串在一起的只是你自己的生命。年轻时这样写,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把人生看成一个整体,不要去寻求总结式的诠释;要面对自己总是自相矛盾、生活难免乱七八糟这一无可回避的真相,这样总比自圆其说、矫情遮掩要好。
       你是你曾亲历的每段记忆里的角色,那些或已逝去或已远行的人们也定格在这里。不知不觉中,记忆已在时间里风化。你可以领悟到心如止水,然而时间仍似沉寂午夜里忽远忽近的足音,无从追溯也无可抗拒。在二○○六年的一段关于七十年代北京的故事其实已经不再是七十年代本身,而是蒙上了时间的发黄色彩的一次叙述。
       我们的文化传承里,原本无个人的概念。百姓不过匹夫,大夫毕竟臣子。现代版本则曰“我是一颗螺丝钉”。所以死千百万人打几十年仗的历史重复了多少次,所以不尊重别人也不尊重自己的时代比比皆是,往往倒是你要为忽然被尊重而感激涕零。保留人得不到起码尊重的时代中个人的历史往往更为不易。在巨大事件背后,许多真实而似乎微不足道的故事永久地被忽略了。
       我在一九六九年至一九七七年辍学在家,远离了同龄人而旁观了成年人的世界。此间曾关爱我的数位长者我一直心存感念,他们的风度,他们的目光我此刻闭上眼仍然感觉清晰如昨。在他们当中我总会最先想起的就是张遵骝伯伯与王宪钿伯母。而想起他们,我总最先想起大约是一九七四年的那些夜晚:那台我不知年代的古旧唱机,那些三十三转唱片,那间摆了书柜又兼作卧室的房间都一尘不染。紧紧拉起窗帘,在一盏二十五度灯泡台灯的柔和昏黄的光线里不出一言地聆听肖邦、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贝多芬的第五钢琴协奏曲等当时仍属禁忌的音乐。那是我第一次听西方古典音乐,然而我想音乐不在于懂不懂,在于感动。在一间清净的房间,远离时代和尘世的一隅,那种浸透全身热泪盈眶的感觉不能忘怀。后来我听过许多,如今也常在午夜里关了灯静静地听一段,但十三岁的体验几乎不再。
       以下行文以先生称二老,这在今日的纪念文章里已很平常,然而我以先生相称实是出于怀念。是在二位先生濡染下我才了解这些称谓的。尤其张先生对于称谓是分得极清的,凡党内人士与革命群众一律同志称之,唯在私人场合谈起旧社会过来人,才有“先生”、“公子”、“女公子”之谓。二位先生在革命年代确实是标准的旧人:张遵骝先生是南皮先生曾孙,毕业于北大,平生专攻思想史与佛教史,然几无著作传世。王宪钿先生的祖父为国子监祭酒,在八国联军入京之际举家殉国,先生尊人为家仆所救始免一死;先生就学于清华,研究心理学,为皮亚杰著作的译者。
       
       我第一次见到张先生应是在一九七一年秋,那年他在“干校”几乎病死,费了不少周折才得放归京城。张先生与家父本为同事,在患病返京的事件中则有患难之谊,从此开始了两家三十多年的友情。那年张先生不过五十五周岁,却脸色灰白,形容枯槁。其实他是在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解散,乘船从大后方赴沪途中患的哮喘,虽已患病二十多年,若无“文革”、“干校”对身心的折腾大概还不至于此。我对张先生的最初记忆是他常在十分痛苦地咳嗽,他的手白得似乎透明,他的皮肤很细腻但失去了光泽,他的目光柔和但时不时露出一点闪烁与惊惶。他说话深思熟虑小心翼翼,谦和到几乎谦卑。
       张先生的家三室一厅,其时也被“掺砂子”挤进来一家,所以先生仅居于前面的一个套间。一进屋的一个小书架上,整齐地摆着马、恩、列、斯、毛的著作,而靠里的书桌书柜上下左右堆满一摞摞书。线装书用报纸一一包好,今版书也包着书皮,看似杂乱无章,让外人根本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书。其实先生是很整洁的人,所以“文革”结束后,这些书籍就分门别类地摆得同样整齐了。
       初时,我随父母拜访,到十三岁以后则常常是自己去听先生开讲。二位先生没有子女,家里很清静。张先生其实是很喜欢孩子的,尤其是文静的小孩,而他又有满腹学问和许多话要讲。一九七四年,全民都在批林批孔,忙得夜以继日,先生却是一个渐渐康复的病号,而我是一个那时候不多见的喜欢读书的少年,都与世隔绝又百无聊赖。缘分都是偶然的,而长者的格外关爱不经意间在少年的一生中留下痕迹。
       往往是在先生家听大约两小时后,我捧着给我看的书回家。先生专注在明末清初的思想文学并为我开启了这扇窗,可是少年时能似懂非懂地一气读完的唯有诗词和戏剧而已,所以我读了陈子龙、张煌言,也感动于《桃花扇》,却没有细读过《藏书》和《船山遗书》。那些文集那时我大都看不懂,也没有细读先生留下的密密麻麻的批注。
       先生每日都在写注释,连经典著作上也划了很多道,注释当然不敢。和大人们在一起议论时事,先生言必引经据典,久而久之,连我也听得出藏在经典之后的弦外音。我想先生爱对我讲多少也由于和一个小孩说话用不着那样累。他也放心:早熟的我已经知道什么话不能说。所以,与成人谈话,先生好以列宁著作分析斯大林时代;对我则直接讲评自卓吾到船山的思想流变。先生对我说话,引史实,释典籍,并不给出结论,只是有时情绪激动。我要过十多年以后才明白他的叙述方式不仅有对议论时局的顾忌,更多则是秉承乾嘉学风和实证精神。先生讲的内容,我大多不懂,但当时我已能约略体会先生的心情:明末清初的历史和思想史是很沉痛的一段,一方面是对士大夫气节与思想的压迫,另一方面对皇权的反思达到了数千年未有之局面。
       然而我真正开始领会历史是三十岁以后的事,少年毕竟是做梦的时期,哪里会思考太多的沉重?更难以对一个方面保持持久的兴趣。我后来迷上了写旧体诗,读西方小说,再后就套上了学校和高考的缰绳。要到一九八七年,我才知道先生和陈寅恪先生两家是世交(先生小陈寅恪先生一辈,年轻二十四岁),而我也才通过余英时先生的文章了解一些陈先生的生平文字。我本想在下一次回京时向先生请教,没料到那是多年以后,先生已过世数年时的事了。那时陆键东先生的书已出版,陈先生已重新被发现,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符号。要到经历中年的沉默后,我才懂得先生何以晚年除了分内的年表编撰之外鲜有著述,大概不仅仅是身体的衰颓吧?八十年代末后,先生感叹自己何不速死,大概也不为无因吧?
       听说先生本不见得就走,是犯病后送到医院,由于进不了病房被置于过道更受了风,等到亲友包括家兄奔走出一张病床后则已回天乏术。不过据说先生过世时很安然,既无遗憾也无眷恋。先生少习哲学,晚研佛学,该是想得很开,了无牵挂的吧。
       先生身后,书籍逐渐或捐或卖地做了处置。曾在某藏书网上看到一位书家收购了《寒柳堂集》,上面有很多批语。先生的字迹就如此散失在茫茫人海中,先生想要说的话也就永久湮没了。即使我如今可以猜到一些先生的想法,他自己未曾说出也就等于不存在。先生就这样走入了沉默的大多数。
       我自幼至今对柔和的、幽雅的文明之美和女性之美很敏感,和我生长的时代截然相反。记得一九六九年左右在位于隆福寺的明星电影院(“文革”里改的名记不清了)看《列宁在一九一八》(刚刚复映),里面有一段《天鹅湖》,后面有人嘟哝:怎么演这玩意儿啊?我时年八岁,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叫:“看的就是这个!”全场轰然大笑。
       两位先生是在少年时期带给我美感的人。张先生青年时相片是极清秀略为女性化的样子,到晚年仍是轻声细语,一口吐字清晰的老式官话,极讲礼数,这种京味现在几乎听不到了。先生的儒雅是自然而恒常的,不似很多后人,到太平盛世就回复了文质彬彬的面目,却不留神在评职称或分房时撕开了脸皮。我并非不知先生的人性弱点:有时候没有必要的感恩涕泗,和大多数人一样不免在权势面前软弱。我见过先生如惊弓之鸟的时刻,伤心流泪的时刻,气得发抖的时刻,但是先生没有失去斯文,颤颤巍巍地保持着自尊。我想这就是文化教养的美好一面,三十多年后恍若隔世却历历如昨。
       先生更是待我如子的启蒙老师。在我喜欢读俄罗斯和苏联小说的时候,他帮我找来如《罗亭》、《人、岁月、生活》、《你到底要什么?》等。直到先生过世后我才明白先生只是顺着我的意思,然而难忘的是先生在这些书上也工整地划了很多线并批了几句感想。而先生赠我难忘的书,一是《斯特维兰娜回忆录》;一是那本薄薄的《维特根斯坦传》,前者在当时很震动,后者则终身难忘。语言与思维的关系,可言说和不可言说的分辨,是我的怀疑倾向的理性起点。仅此两本书,我已对先生感激终生。我虽不肖,未如先生所期走治学之路,但思想的轨迹应未全负先生苦心。先生后来还送我一套《柳如是别传》,远超过了我当时的理解力,不久我就留学了。
       十年后,先生远行。他一直关注着我,也知道我生活中的种种选择,而我不知道他的感想。在弥留之际,他对家兄说希望我在国外安居,好好生活。听到这句遗言,我很感激先生竟这样挂念我,我想我也很意会先生的话。我一直想写些文字纪念先生,可是我又能告诉他什么呢?就这样又拖了十多年,我还是没有能多说什么。
       二○○六年三月原作,今略修订以纪念先生逝世十五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