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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能多短就多短
作者:曾索狄

《青年文摘(红版)》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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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吵着闹着要剪发很久了,一有时间就跑去理发店。明亮的镜子映照着苍白的自己,突然发现头上那曾让自己自豪的、留了许久的圆润的短发竟显得累赘,沉重而压抑。照理说这头发不长不短刚刚好,很有点难得的淑女形象。可是这一刻我只觉得窒息。
       “剪吧,能多短就多短。”我说。
       剪刀的声音咔嚓作响,一团一团纠结缠绕的头发轻飘飘地落下来,黑色的幻影在眼前飘动,镜子里的自己更加平静、苍白。漫长的等待里,耳边只剩下咔嚓咔嚓的声音,干净利落,绝无拖泥带水。
       很好,我想。闭上眼睛,无尽的黑暗伴着连绵不断的回忆。
       儿时总由外公负责修理我的头发。炎热的夏天,他用一把很钝的理发剪子摩挲着我垂到颈上的头发,一扎一扎的。头发针刺着被汗水浸泡的皮肤,发疼,缠绕不清的滋味。外公擅长剪“马桶盖”式的发型,让人看着不舒服,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捂着满脑子的奇思怪想,不自由。
       还是别说什么思想了,那时最在乎剪头发时扎心的疼——只是怕疼。
       外公的脾气不好,对我的哭闹声常常报以一吼:“叫什么叫啊!剪短了凉快,马上就好了!”他的脸上满是不高兴,似乎正在忍受着和我一样扎心的痛楚。他从来不哄我,一切都是强加于人。
       外公临终的时候,他说:“我知道我以前脾气不好,但是,这全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他已经再没有力气像壮年时那样操着理发剪子在我的哭闹中为我除去三千烦恼丝了。
       我哭了,已经学会理解了却突然又显得毫无用处。
       稍大一些就被母亲拖着去理发店了,她一脸无情地对理发师说:“剪吧,能剪多短就多短。”眼前出现黑色的幻影,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逐渐地变成号啕大哭:“我不剪,不要再剪了!”理发师有点无奈地看着母亲,她却依然坚定不变。
       理发师总是哄我:“很快就好了。”
       我闭紧眼睛,实在不忍心看见那柔顺的发丝就此离开我,不忍看见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睁开眼,像受惊的小鹿飞奔着离开理发店,一边跑一边流泪,飞快地。我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我这副样子。我不喜欢,不喜欢别人冲我喊:“喂,小弟弟……”我在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没事,一定还是很可爱的,一定会有人相信我是个女孩子,一定会的。
       最后,我还是站到卧室巨大的梳妆镜前,却发现所有的自信在一瞬间烟消云散。我像一个赤裸裸被抛上舞台的小丑,无助而恐慌,痛苦地看着自己短短而毛糙的头发。想到第二天上学,又会有人嘲笑这滑稽的头发,又会有人尖叫着说:看哪!这黄毛小子!
       黄毛?如果后面跟着的是“丫头”,我就都甘愿了啊!
       芝是几个好朋友中发质最好的,黑油油的头发,没有发叉,抚着特别柔顺。她是最能够舞弄头上风采的女孩子,长发飘扬,自如自在。我经常在夏日的午后,上芝的爷爷家做客。
       那是一间古老的木制屋子,我们的步子迈得很小,轻轻地,稍微一震动就能听见木头摇晃的嗡嗡声音。打开陈旧的窗,只见天井当院里布满耀眼的光亮,一口古老的水井边上是满地漂亮的盆栽。我们坐在与天井一门之隔的屋子里,对着一张小桌子做作业,聊天,时常听见邻家女人高声而又放肆的谈笑声。
       宁静而又安详的午后,芝心情好时会同意我玩弄她的头发。抚摸着如水一样柔顺地倾泻而下的发丝,看着芝骄傲而又愉悦的表情,我开始笨拙地编辫子。一环、两环,这是件困难的工作。没一会儿芝便恼了,一甩头伸手迅速敏捷地把头发扎好。
       我也有些恼了,一句话脱口而出:“长头发真麻烦,我的头发应该能剪多短就多短。”
       “是吗?那就去吧。”她回应我,快乐地微笑着。
       一瞬间,我只觉得自卑。芝是富人家的女孩,连头上扎的也是比常人要闪亮许多的发饰。在我们破落萧条的小学校,在那些陈旧的绿色课桌间,她满头亮晶晶的饰物和柔顺骄傲的头发是最美的一道风景线。我带着小小的嫉妒坐在墙角,开始希冀:如果,那个有着美丽长发和漂亮头饰的可爱女孩是我;如果,那个每天上学都有小车接送,备受校长老师关注的女孩是我……
       我知道没有如果。我能做的,只有战胜我所自卑的一切。
       后来人人都剪了短发,一时间有些人看来极为清爽,有的则特别累赘。我习惯于每天清晨带着被风吹得乱无章法的头发走进教室,又顶着已经“冲冠”的满头“怒发”离开学校回家。不想仔细去观察谁,长大后知道有些事是不必要的。习惯于短发的人也渐渐就爱上短发的简单,自己看着不顺眼就上理发店。
       每次看见我,理发师就不由得微笑:“你长大许多了。”
       注视着明亮镜子中的自己,突然想起那个喜欢玩我头发的人,他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像抚一个乖小的孩子。可他的心情随着他的头发变化:稍稍长长变得柔顺时,心也跟着柔软,安静平和。不过他喜欢在短时间内去理发店,在柔软还没有生长完全时就一并除去,留下的,是扎手的短刺,他的人也变得尖利而冰冷。
       在那一段放纵的日子,我任头发长得像女巫一样繁多杂乱,任心越来越柔软,充满希冀和愉悦。泪水降临时就冲进理发店,任凌乱的黑色布满我的眼帘,飘洒飞扬,任他注视我时那样的无奈而困惑。
       我想我不能妥协,只能战胜这一切。
       我知道自己会孤单,自己会后悔,但是,至少要保护自己。
       我渐渐知道,剪头发在某种意识上象征着要告别些什么,剪得越短就意味着抛掉越多。自己没有勇气去遗忘该放弃的东西,只能让咔嚓作响的剪子声音代替自己剪掉身上、心上所有杂乱无章的心情。
       嗯,今天的头发剪得不错,能多短有多短,看上去很精神,即使飞扬着淡漠和过往的痛楚、自卑、杂乱——
       我再次飞奔着离开理发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