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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生]一位纽约的年轻人
作者:余方德

《青年文摘(红版)》 2004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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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纽约有句名言:“假如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假如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
       是的,纽约是艺术之都、金融之都、流行之都、机会之都,在朱利安尼任市长之前,一度还是罪恶之都、危险之都。最好与最坏的结合,天堂与地狱共集于一身,这就是美国纽约的独特魅力。
       纽约人最初给我的印象并不好。都说纽约人热情,似乎是的。我在纽约洛克菲勒中心滑冰场一侧,见到了我在北京工作时认识的美国朋友杰普逊,拉手拥抱后,他把身旁一对年轻男女介绍给我,我刚从他的英语中知道这对年轻人是他的儿子和媳妇,他的儿子早已伸出双臂扑上来,一边像“狗熊式”拥抱着我,一边用华语喊出了“中国叔叔”;年轻女人也热情洋溢,用英语说了声“Nice to see you”后也疾步走上来,先亲我的左面颊,又亲我的右面颊,真把我这个东方人弄得既惊喜又尴尬时,他们的父亲已掏出照相机,两位年轻的美国人把我往中间一夹,就留下了一张中美三人合影照片。然而,让我绝对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晚上,杰普逊在联合国附近的一家餐厅请我们几位中国朋友吃牛排时,他儿子媳妇也赶来了,儿子就坐在我身边,我按中国礼节招呼他说:“谢谢您也能来参加这次宴请。”他却是满脸雾水,反问道:“先生贵姓?我们见过面吗?”弄得我满面蒙羞,真想甩他一个耳光。陪同的文友冰凌告诉我:“余先生,别见怪,这就是纽约人的天性:他们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或者说,忘得也快,而且说话尖刻。”
       其实纽约人很冷谈。有一次,我和朋友随着人潮匆匆穿过纽约大街,突然看见一位女同志脚下一歪,身子一扭,摔倒在人行道中的斑马线上。如果在亚洲或者中国,肯定有人上前去搀扶她一下,可纽约大街的人流竟绕过她,仍在往前流动,不见一人上去帮她一把。我看不过去,想上去时,却被冰凌一把拉住:“少管闲事,快走!”我奇怪地盯着冰凌,冰凌却一字一句地说:“在纽约,你如果心软,心好,往往会惹来大麻烦。我一个朋友,就因为在人流中去搀扶一位女人,被告之性骚扰,后来那女人又说钱包不见了,里边有多少多少美金等。结果这位朋友蹲了几天监狱,又破了财。”难怪一位久居纽约的台湾友人告诉我,在纽约住久了,心肠就变狠了。
       纽约人爱骂人,而且骂起来还特难听,在纽约千万不能说“对不起”或“抱歉”之类的话,你说了就意味着责任者是你,政治事件、经济事件都由你赔偿了。纽约人自私,只顾自己……但我在纽约,却真的受到了一次感动,感动我的是纽约的一个人,即年轻人乔纳森·莱文。
       如果没有美国文友送来的一份小报,如果那份小报上没有刊登《纽约年轻人乔纳森·莱文今年35岁》的文章,我怕很难改变我对纽约人一些不大好的印象。那篇文章一开头就写道:今天是纽约布朗克斯的中学教师、四年前在寓所被杀害的乔纳森·莱文的生日,他永远是我们的纽约客,今年35岁了。他既是我们纽约人的骄傲,又一直生活在我们纽约人中间……美国原本就是个飞速发展的国家,在人文方面稍纵即逝。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纽约年轻人离开人世间已四年了,怎么还有人如此祭奠他?在他35岁生日时,报纸还介绍他的简历和事迹?这确实不符合纽约冷漠的性格,不符合“美国精神”。
       乔纳森·莱文肯定是一位既平凡、且又不平凡的人!
       乔纳森·莱文确实是个平凡的人,他高鼻子大眼睛,一头金色的头发,生前就在纽约市南布朗克斯区一所很一般化的中学——威廉·霍华德·塔夫塔中学担任高中英文教师。我们去过布朗克斯区,这个区北部住着不少有钱人家,显得特别醒目,而南布朗克斯区却成了美国最典型的贫民窟。由于移民背景太过复杂,几十年来有太多的中南美洲移民迁入,经济欲振乏力、每况愈下,这个社区是美国郊区的“拉丁化”社区。社区满目疮痍,在莱文任教的这个中学里,有百分之六十的学生是非裔学生,剩下的学生背景也很复杂,也就是说他们大多数来自家境贫穷或父母离异、问题很多的家庭。学生中有偷盗、酗酒、吸毒甚至不少女生未婚先孕,这些“问题少年”连美国中学的联考都通不过,可想而知,要培育他们成才是多么困难了。社区中有些居民以中学的校名“TAFT”打趣地说:“这是一所为明天培训野兽的学校。”莱文在此当教师,真是平凡不过的一项职业。乔纳森·莱文确实又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他竟是美国最富有的、家产亿万的、时代华纳公司的首席执行官杰拉尔德·莱文的亲生儿子。四年前,前来参加乔纳森·莱文追悼会的上流人物就有:时代华纳公司的董事长泰德·透纳,有线广播公司总裁汤姆·约翰逊,华纳投资银行总裁布鲁斯·沃森斯坦以及纽约市地方总检察官罗伯特·摩根索,他作为老莱文的多年朋友,一边拽着老莱文追悼他儿子的亡魂一边向老莱文报告他率领部下破案的经过。这些纽约市政界、金融界、传媒界叱咤风云的人物,前来参加一位普通中学教师的追悼会,可见死者的不平凡之处。
       那么,像乔纳森·莱文这样一个大富翁、大贵族人家的孩子,怎么会到威廉·霍华德·塔夫塔这样糟糕的中学来当一名普通英文教师呢?他父母和他自己都是怎么想的呢?
       我有意识地走进了耶鲁大学的图书馆,查阅了莱文四年前遇难那个时期的报纸,特别是《纽约时报》;也走进了莱文任教的那所中学,访问了校方知名人士。得知:莱文从小也和美国一些“贵胄”子弟一样,过着衣食无忧、“小总统”般的生活,除去父母离异曾给他幼小心灵带来“伤害”外,他成长得很快活,也很顺利。他在纽约长岛北岸富而美的曼拉塞特社区长大,在最好的学校上完高中,然后进康州哈德佛德的“贵族”学院——三一学院度过他的大学生涯。他在大学主攻的是心理学和英语。由于成绩优异,1988年他大学毕业后即进入一家旅游保险公司。先卖保险,后任保险推销员培训导师。不到几年,他的年薪收入已经增到六位数字,人们说他很快成为保险行业的“精英”,他的事业如日中天,前程一片光明,完全可以为自己去争取一百万、然后一千万……令人惊讶的是,他没有沿着金钱的康庄大道前进。他想到“拯救一些人的灵魂”比“追求金钱”更重要。
       1993年秋天,他辞去了工作,成为纽约大学教育学院的一名新生。虽然父亲是亿万富翁,也乐意为他缴纳学杂费,但他不要,他利用课余时间在塔夫塔中学找到了一份代课教师的工作。代课期间,他接触了许多“问题少年”,感到他们的灵魂急需有人去“拯救”。毕业后他就毫不犹豫地到这所很多人不想来的中学——“学生必须经过金属探测器探测后,才允许进校的流氓中学”担任全职教师。年薪当然不可能有六位数,因为纽约市公立学校教师的最高年薪也不会超过三万美元,但他做得很开心。
       兴许是孩提时代父母离异带给他心灵的影响,他特别同情学校和班级中那些来自单亲家庭、经济极端困难的学生。在正式走入教师岗位之后,他很快便成了这些人的朋友。他利用自己微薄的薪水,替买不起学习用品和参考书的学生买好学习用品,替他们买好参考书,有些学生喜欢运动,他替他们买跑鞋。他把运动健将乔丹的画像挂在教室里,鼓励学生们奋发自强。也许是为了亲近学生,也许他原本就“生活简单”,他总是着一条俭朴的牛仔裤和穿一双大众休闲的鞋。只要学生有一点点进步,他都欢欣鼓舞。学生爱看棒球赛,但却无钱买票,他就在每学期考试结束后,花钱买票,请那些在学习成绩方面明显有进步的学生,去看杨基棒球队的比赛,以此作为一种奖励。
       莱文在他的学生面前,从来都没有谈起过他的家庭和他地位显赫的父亲。但还是有个学生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了解他的父母是谁,他的家庭背景,这实际上害了他。在他遇害前一个星期的英语课上,当他向学生朗读杰拉尔德的名作《伟大的盖兹比》时,讲到盖兹比白手起家,靠勤劳和智慧赢得万贯家财、富甲一方时,一位学生禁不住举手发问:“老师,你们家那么有钱,你为什么还要到我们这样的学校来教书?”莱文很认真地说:“这些钱不是我挣的,它不属于我,只能属于我的父亲。”采访中,学生们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莱文老师属于我们这个贫民阶层。”
       莱文的悲剧就出在他父亲太有钱而他自己没有,出在“问题少年”身上。他的一位已经毕业的学生得知他当年的老师居然是美国大富翁的儿子,心就平静不下来,异想天开地认为老师肯定非常有钱,应该去敲他一笔,或者逼他说出其有大笔存款的信用卡密码然后将其杀死,他们就会发大财。于是这位穷学生利欲熏心或财迷心窍,便伙同社会上一位曾有犯罪前科的人,选择一个阴雨连绵的星期六上午,悄悄来到莱文居住的纽约上市区哥伦布大道与西63街交会处莱文的公寓前,利用电话对讲系统叫开了老师的公寓门——事后警察说,莱文周末经常在家中款待他的学生们,即便是一些已经毕了业的学生,只要他们在思想上、生活上需要他,他从未将他们拒之门外,给他们补课,讲一些心理学和进行心理安慰,留他们一起吃饭,给他们一些金钱和物质的帮助。谁又曾想到,有少数坏家伙的灵魂是很难“拯救”的,老师的善良和友好竟然被他们巧妙利用了。据说,那个学生也曾想敲诈到一笔巨款就放过这位老师,可老师真的没钱,他们就逼他交出银行的信用卡并说出密码,然后残忍地杀害了他。犯罪分子没想到,那张信用卡中真的没多少钱,可莱文却很难死而复生了。
       在乔纳森·莱文的悼念仪式上,面对众多的来宾和莱文的学生,满面泪水的杰拉尔德·莱文即席讲了一段话,大意是:莱文是我的儿子,也是纽约市民的儿子,他是一位纽约市客,一位值得纽约人自豪的年轻人。他最后说:“我为儿子自豪,我儿子做的事要远比我做的事重要得多!”追悼会上一片唏嘘、一片哭泣!
       这个纽约的年轻人,真的令我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