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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烟波与画船
作者:朱万曙

《读书》 2007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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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悉明清历史和文学的人,对汪然明这个名字当不会陌生。陈寅恪先生撰写的《柳如是别传》,就用了不少的篇幅考证汪然明和柳如是的关系。不过,陈寅恪先生侧重于“河东君过访半野堂”的前前后后之史迹,也就侧重于汪然明和柳如是交往之史迹,而没有对汪然明做系统全面的介绍。实际上,如果从商人和文化的视角审视汪然明,也是一件颇有趣味的话题。幸而,汪然明留下的文字不少,如其《不系园集》、《随喜龛集》、《梦草》、《梦香楼集》均收录有与其相酬唱的文人诗作,其余则为其本人创作的诗集,较全面地反映了作为商人的汪汝谦与文士才女们交往的诸多情形和他个人的生活状况,从中也可窥见晚明的文化风尚。
       汪然明的生平,《丛睦汪氏遗书》收有其小传一篇、墓志铭一篇,小传当为汪师韩所撰,而墓志铭未署撰人,但有学者指出,这篇墓志铭系钱谦益撰写。小传和墓志铭基本上传述了汪然明的一生。他名汝谦,号然明,又号松溪道人,生于万历丁丑(一五七七),卒于顺治乙未(一六五五),本是徽州府歙县丛睦坊人,后来移居杭州。他有兄弟五人,自己排行第二,三岁时就失去父亲,因而比别人早熟,小时候就像成人那样侍奉母亲,对于兄弟姐妹以及族人,他都极尽仁爱帮助之事;在杭州,他“建白苏阁,葺湖心、放鹤二亭及甘园、水仙、王庙,四方名流至此,必选伎徵歌,连宵达旦,即席分韵,墨汁淋漓。或缓急相投,立为排解,故有湖山主人之目”(小传)。“其为人量博而智渊,几沉而才老,其热肠侠骨,囊括一世之志气,如流喷泉,触地涌出,所至公卿虚席,胜流翕集”(墓志铭)。
       与大部分商人传记一样,小传和墓志铭里对汪然明经营什么商业、如何经商只字未提,而是着力写他的文化活动。建造画舫,以西湖为园林,是汪然明最为得意的手笔,也是西湖的一段风流佳话。他所造的大画舫有两只,起的名字很别致,一只叫“不系园”,一只叫“随喜龛”;小的画舫名字也别致,分别叫“团瓢”、“观叶”,还有“雨丝风片”,后者也许是一只,也许是两只,因为可以分开来叫“雨丝”、叫“风片”。“不系园”是在天启三年(一六二三)建造的,《不系园集》卷首有汪然明写的《不系园记》,详细记录了建造这个画舫的动机和过程:
       自有西湖即有画舫。《武林旧事》艳传至今,其规制种种已不可考识矣!往见包观察始创楼船,余家季元继作洗妆台,玲珑宏敞,差足相敌。每隔堤移岸,鳞鳞如朱薨出春树间,非不与群峰台榭相掩映,而往往别渚幽汀,多为双桥厌水锁之不得入,若孤山法埠,当梅花撩月,莲唱迎风,令人怅望,盈盈如此衣带,何故高韵之士又驾一蜻蛉出没如飞,骄笑万斛舟,为官为估,徒豪举耳。……癸亥夏仲为云道人筑净室,偶得木兰一本,斫而为舟,四越月乃成,计长六丈二尺,广五之一。入门数武,堪贮百壶;次进方丈,足布两席;曲藏斗室,可供卧吟;侧掩壁橱,俾收醉墨。出转为廊,廊升为台,台上张幔,花辰月夕,如乘彩霞而登碧落;若遇惊飙蹴浪,欹树平桥,则卸栏卷幔,犹然一蜻蜓艇耳。中置家童二三,擅红牙者俾佐黄头,以司茶酒,客来斯舟可以御风,可以永夕,追远先辈之风流,近寓太平之清赏。陈眉公先生题曰“不系园”。佳名胜事,传异日西湖一段佳话,岂必垒石凿沼园邱壑,而私之曰我园我园也哉!
       汪然明对于《武林旧事》所记载的西湖画舫早有艳羡之心,而对于同时人建造的画舫,他觉得还有不便之处,那就是体积太笨,“别渚幽汀”不能去,湖上的桥也不好过。他所建造的画舫体积也不小,但可以“卸栏卷幔,犹然一蜻蜓艇耳”。木兰为舟,储酒百壶,斗室卧吟,广收醉墨;可御风,可永夕,可饱览西湖美景,陈眉公又为之题了“不系园”这个好听的名字,确乎风雅之极!
       以西湖景色为自家景色,斫木兰为舟,家童红牙,茶酒雅会。于是,陈继儒来了,董其昌来了,茅来了,当然,还有汪然明的徽州同乡也来了。荡舟于西湖之中,对着西湖的山水,文人雅士和名姝们“啸咏骈集,胜情幽蔓”,汪然明又将他们的“啸咏”之作结集《不系园集》和《随喜龛集》,形成了与汪然明、与画舫联结难分的“主题诗集”。两部集子题咏甚多,黄汝亨《咏不系园》写道:“流水原无定,扁舟相与移。山容迥合见,云影去来期。何必人世远,唯应鸥鸟知。飘飘陶径外,日涉趣偏宜。”陈继儒《题随喜庵》诗描写更具体:“渠以千金穿,石以百夫辇。辛苦构名园,无乃蚕作茧。坐君随喜庵,出入自游衍。树走红桥移,草青白鸥显。有风恣渺茫,无风泊清浅。鱼鸟若倒悬,烟云赐亦腆。湖山不转君,君被湖山转。”诗中将辛苦造园和以船为园相对照,将辛苦建造园林比喻为“无乃蚕作茧”;然后写登舫游湖的感受——有“红桥”、“青草”、“白鸥”的颜色,有凭舫临风或无风清浅的感受,有鱼鸟倒映、烟云飘动的远眺,当然,最深的感受还是“湖山不转君,君被湖山转”。
       汪然明除了和名士文人交往外,还和柳如是、王微、杨云友、林天素、张宛等名姝才女们有着密切的关系。一方面,他以自己的财富为她们提供栖身之所和与文士们交往的便利条件,给她们以物质上的帮助;另外一方面,他用男性的情感给她们以怜爱,甚至也发生了爱情。这些微妙的情感在他的诗作里得到了细致的表达。例如王微,他们之间似乎只是朋友的关系,唱和的作品很少。对于杨云友,他似乎是有感情的,但这种感情既有才艺上的倾慕,也有男性对女性的怜惜,《听雪轩集》所收诗即均为杨云友而作,其中既有与其他文士一同到杨处观画听琴、登“随喜龛”画舫游览西湖的唱和,也有他独自看望杨云友时的情感抒发,如《雪后过云友》:“幽窗浑曙色,几榻净无尘。却喜宜人处,花飞笑语亲。”这种感情处在浓淡之间,亲而不腻;而在云友去世后所写的诗却带有深切的伤感,又表明他对这份感情的珍惜和重视。
       相比较而言,他对林天素的感情很可能进入爱情层面了。《梦草》也可以称得上是一卷“主题诗集”,同时是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卷首有汪汝谦写的《幽窗纪梦》一篇,记他在天启二年(一六二二)春天的一个夜晚,“风雨连夕”,他孤独地坐在书斋里,恍惚中进入梦境。他遇见一个“形神清越,风气高迈”的老人,引着他在雅致的院落里参观,就在他一一鉴赏的时候,“俄忽见一女郎,从曲房中珊珊徐步花下,缟衣翠带,藐若姑射之姿,旁立侍儿,亦自妩媚,渐冉冉座前”。老人告诉他,这是自己的掌上明珠,正想为之挑选一个女婿。他看到女郎团扇上的画很像林天素的手笔,便告诉女郎自己也藏有林天素的画,女郎赠他诗一首:“袅袅春风杨柳枝,谁人写入画中诗。长条好待君攀折,莫谓相逢是别时。”他正要酬和时,老人到来,又命张筵款待他,纷纷扰扰中,女郎也不见了。醒后,他翻检林天素的画作,感慨万分,追步女郎前韵,赋诗道:“一幅轻绡画柳枝,无端翻作梦中诗。雨窗漫记消魂处,仿佛章台唱和诗。”这显然是一个思念林天素的梦,或许汪氏将此梦公开给同好了,陈继儒、王思任等文士各赋诗吟咏此梦,此集所收即为他们的咏梦之作。陈继儒有《纪梦歌为汪丈作》:“有女校书林天素,绝代风流美无度。赠别汪郎半幅绡,杨柳写枝犹带露。汪郎遥忆心茫茫,梦游飘渺虚无乡……”
       《梦香楼集》也源于一桩风流逸事。据卷首汪然明所写序言,有云间女子张宛(字小青)投奔于他,“予家有紫檀床,沙小泉良工所制,汉玉鸳鸯嵌枕,绿结伽南香山,嘉文锦席,皆清供几榻之具,未遇可当赏者。六月十九,宛仙过予朱萼堂,因铺设以待,其日酷暑熏蒸,香山与兰花芬馥,宛仙神情若倦,因试枕之,不觉熟睡。予启北窗,绿荫笼榻,香风袭人,观其艳态,真海棠睡未足也。遂拈四绝,并以咏物。”此一桩风流之事为文士们知道后,他们又纷纷咏诗赞赏,集中有钱谦益、李渔、施润章、吴孔嘉、李明睿、黄媛介等人的和诗。此集编刊于顺治乙未(一六五五)花朝,时汪然明已经七十九岁,七月,他就去世了。尽管他已经年迈,但风情不减当年,而文士们也咏诗以记,可见当时之风气。
       说到汪然明的人生谢幕,也依然表现得风流潇洒,小传说他“弥留待尽,神明湛然,犹要云将诸公品画谈诗,吹箫摘阮,视荫既移,抗手告别而卒”。他仿佛不是死去,而仅仅是一次远行,没有忧伤,没有遗憾。这样的死法大概也是世上少有的,也是汪然明独有的告别人世的方式。
       纵观汪然明一生,出生在徽州,他和同乡的很多人一样,选择了经商之道。他也和同乡的很多人一样,在经商成功后崇尚文化。作为商人,他有雄厚的经济力量,从而有创造风雅环境的物质基础。明中叶后,富有的商贾很多,但对文化怀有崇尚心态并愿意耗费银两进行文化投资的商人还是非常有限的。就这一点看,汪然明的作为值得我们赞赏。正是有“不系园”等大小画舫,才有了西湖上的文士盛会,才有了与山水胜景相浸润的文气。进一步看,作为商人,汪然明不仅和文士名姝往来密切,而且自己也多有吟咏,这就和那些胸无点墨、粗俗不堪、但知孔方的商贾不能同日而语了。当然,汪然明的诗歌谈不上有多少深刻的内涵,比较多的是记述西湖风流生活或者是随景即兴之作,乃至表达及时行乐的思想,这恰恰是富有的商人的创作特点——如果也把他们的笔墨称为“创作”的话。作为审美对象,他们的笔墨价值不高;但作为文学的、文化的现象,却值得我们认真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