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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半个世纪
作者:[马来西亚]贺淑芳

《青年文摘(红版)》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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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起来,他看见模糊的一片云朵滑过窗前。这是手术后的三个月,他去见医生,医生告诉他眼球正在萎缩,说了一些血管阻塞、眼球脱水的事情。他满怀恐惧听着医生说话,他觉得世界也在慢慢地黯淡,随着水晶体掉到眼眶背后,他仿佛看见了箱子一合上,他就被孤单地锁在黑暗里。
       这个早晨,他听到街上的车水马龙声,妻子的手指紧捏着他枯瘦的胳膊。他们正走过一面服装店的橱窗,窗玻璃上映现出他俩的影子,很奇怪,他把她看得很清楚。他想,这是逐渐变薄的视网膜折射得恰到好处之故。他看着她的倒影,她的眼神正茫然地不知望向哪里,那双眼睛里同时流露着对这城市的不安和依存。一个人的眼神总要停留在什么地方。他定定地望着她,她的眼睛力图望向行人,然而他看见了她眼里的那层雾光。
       在那一瞬间,他觉得一种迟钝的痛楚凝固胸臆,像有一个秤锤没入心里,身体无比沉重,每往前一步就陷入地底下一寸。可是她如往常般撑着他,他已经走下河底去了,可是她的手还在岸上紧紧地拉着他。他感激她,她那双粗糙的手,便是他和世界的联系。
       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靠过来,碰了碰他的衣角,他眨了眨眼睛,一切又显得模糊,他的妻子现在看来像在暮霭中一团晃动的白影。她蹲下来细声跟这个小女孩说话,然后给她钱,小女孩嗒嗒的脚步声响起,远离了他们。她带他走过一排店铺,他听见四周传来的声响,他们经过了一间五金店,一家洗衣店,然后他嗅到了油烟味,听到蒜头在油锅里头的劈啪响。
       他们就在此处停下来。
       “我不饿。”他说。
       “你不饿,我可饿了。”她固执地说。
       他心里有点不高兴。可是摸索着坐下来以后,他又原谅她了。他想起了年轻的日子,他们总是心疼对方。他永远担忧她会孤独,怕自己闷坏了她。可他从不改变自己,并不是他不想,而是人的倾向有时像牢固的火车一样,跑不离轨道。他比一般人更喜欢陷入冥想,两人对坐吃饭,或是出外逛街的时候,他喜欢用眼睛观察四周多过开口讲话。他说的话非常少,往往是只有一句引头,然后就没了下文。他就要看不见了,他们再也不能单凭视线来交流。未来的日子,他们之间的联系将靠语言。
       语言,他不无恐惧地想着这半个世纪以来他赖以生存的碉堡。每个清晨他起身书写,在文字世界里漫游过时间的荒原。他已经累积了两本评论、四本诗集与五本散文集。人们以为他的沉默必然是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天知道他送给自己的依然只是沉默,并没有任何东西变成经验。
       “热死了。”他嘟囔着抱怨,一边暗地里被自己抱怨天气的声音吓了一跳。反正,现在,他再也看不见自己了,同时也看不见别人如何看自己。他留心听着妻子的反应。
       “很快会下雨,这种天气最难说。吃饱了就搭车回家。”她哗哗地吃面,那声音充满汁液感,诱发着太空人回归地平线的欲望。
       热空气把他蒸得像锅里的肉汁,肉和骨快要剥落成脂肪质和碎沙似的,他颤抖着提起筷子,那一小碟辣椒蒜米出现在昏暗的光圈边缘,他的舌头想念着热辣的味道,那是这个世界最好的滋味。世界萎缩成一颗小灯泡,而且还在逐渐地黯淡下去,等到钨丝燃烧殆尽,他就绝望了。辣椒的味道最起码可勾起一个洞穴人对实体的认识,在挖掘地面和碰撞头脸之间,怎样都比不上燃烧肠胃的滋味,他感觉自己在体内深处渐渐恢复生存的欲望,他觉得自己又有了力气走上岸来。
       要是,这即使只是片刻的美梦也好。他想,即使所有的积极欲望瞬生即灭,他也乐于把它铭念于心。即使年纪越大,记忆就越发不可靠,暂时的乐观又何尝不可。这样,他就不只是占据空间的物质而已。每多一个期待落空,他便又和这世界多一条联系。他不知不觉吃完了一碗面。然后,等在那里,等妻子的手从桌子的另一端伸过来抓牢他。